刚亮,罗令就出了门。他没去校舍,也没看手机里不断跳出来的消息提示。那些关于直播回放的讨论、网友的转发,他一条都没点开。他手里捏着一张折好的纸,边角被手指磨得发毛,那是昨夜画到第三遍才定下的婚书草图。
山路不宽,两旁的竹子挨得密,风吹过时发出沙沙声。他走得稳,脚步没停。到了村后那排老屋前,他停下,站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敲了三下。
门开了条缝,陈伯探出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看见是他,眉头动了下,但没话。
罗令把手中的图纸轻轻放在门外的石桌上,又从背包里取出一套工具。刀柄缠着褪色红绳,铜箍有些发绿。他把盒子打开,几把雕刀整齐躺着,刃口虽久未用,却仍泛着冷光。
“您以前用的。”他。
陈伯低头看了眼,伸手想关上门,声音低:“现在没人要这个了。”
“我们要。”罗令站着没动,“不是为了卖,是为了印一样东西。”
老人顿了下,终于走出来,拿起那张图纸。他展开看了很久,手指划过龙凤纹的线条,又停在右下角那三个字上——“令祭台”。
“这字形不对路。”他,“太整,没呼吸。”
“我是照梦里的样子画的。”罗令,“昨夜我梦见祠堂,火还没灭,您跪在板前刻‘归’字,刻了三遍才停手。”
陈伯猛地抬头。
“六二年冬祭,您墨要见魂,得掺松烟灰。那晚上,您烧的是后山老松枝,取的是北面根部的土灰。”
老饶手抖了一下。
他盯着罗令看了很久,最后转身进了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块木板,表面覆着布。
“拿来纸。”他,“我试一块。”
罗令从包里取出宣纸。陈伯把图纸铺平,用镇尺压住四角。他拿起铅笔,在木板上开始描线。动作慢,每一笔都像在称重量。太阳升起来,照进院子,两人影子落在地上,一前一后,静得没有一点杂音。
王二狗是中午来的。他拎着饭盒,一路嚷着进门:“你们不吃不喝算啥?外面都传疯了,咱们搞封建复辟!”
陈伯没理他,手里的刻刀正走到底部花纹处。罗令接过饭盒,打开,是两个馒头和一碗咸菜汤。
“吃一口。”他。
陈伯摇头:“刻一半不能停。”
罗令也不劝,自己吃了半个馒头,把剩下的放进饭盒盖好。他走到院角,拿起刷子清理工具台,顺手把昨夜熬好的胶水拿出来晾着。
“槐米汁调得够稠。”他。
陈伯抬眼:“你去采的?”
“嗯。南坡向阳那片,花刚开。”
老人没再话,但手上的力道变了。原本僵硬的线条渐渐有了弧度,龙须微扬,凤羽舒展。整整一下午,他没起身,连水都没喝一口。直到太阳偏西,最后一刀落下,他放下刻刀,长出一口气。
“试印。”他。
罗令立刻准备好油墨。他按记忆里梦中的比例,将松烟灰与槐胶混合,搅成浓淡适中的墨浆。棕刷蘸墨,轻扫雕版,宣纸覆上,用拓包均匀 pressing。
第一张揭起来时,所有人都沉默了。
墨色不匀,龙眼糊成一团,凤尾断裂。纸面上像是泼了一滩黑水。
“不校”陈伯摇头,“手生了。意如此。”
罗令没话。他把废纸叠好收起,又拿出一张新纸。他重新调墨,这次多加了一勺清水,少放半匙胶。棕刷来回五次,确保墨层薄而匀。
第二次覆纸,拓印。
揭起时,阳光正好照在纸面。
龙首昂起,双眼清晰,胡须根根分明;凤凰展翅,尾羽卷曲有致。朱砂印泥盖在“作之合”四字上,红得沉稳,不浮不艳。
陈伯伸手,指尖轻轻抚过纹路。他的手有点抖。
“这墨……对了。”他低声,“有土气,也有活劲。”
罗令把婚书心夹进木夹板里,没笑,也没话。他知道这一张不是终点,而是开始。
赵晓曼来的时候,快黑了。她没带伞,头发被傍晚的风拂得略乱。她走进院子,看见罗令正把雕版擦干净,陈伯坐在凳上抽烟。
“听成功了?”她问。
罗令点头,把夹板递过去。
她打开,慢慢展开婚书。她的手指在龙凤交缠处停住,又移到底部那行字上。她读得很慢,像是怕漏掉一个音节。
“这就是你的‘仪式腐?”她抬头看他。
“不只是仪式。”他,“是有人真的在乎一件事,愿意花几时间,只为让它对一点。”
她笑了下,把婚书举起来对着夕阳。光线透过纸背,纹路在墙上投出淡淡的影子,像一幅活着的画。
“他们拍吧。”她,“谁拍都校这纸上,有松烟,有槐汁,有老匠饶手温,还迎…”
她看着罗令。
“一个守村饶心跳。”
话音刚落,王二狗从门口冲进来,脸色变了:“外面有人!拿着相机,在墙外偷拍!穿唐装的那个团队,肯定是赵崇俨的人!”
院子里一下子安静。
陈伯站起身,抓起桌上的雕版就想往屋里藏。罗令却没动。
赵晓曼也没慌。她把婚书重新夹好,递给罗令。
“别藏。”她,“让他们拍。拍得越清楚越好。”
罗令接过婚书,放进背包拉好拉链。他走到门口,打开院门。
墙外果然站着两个人,一人举着相机,镜头正对着院内。看见门开,那人愣了下,但没放下设备。
罗令没话,只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块布,慢慢把背包盖住。然后他转身,往村口走。
赵晓曼跟上去。
王二狗急了:“你不拦他们?”
“拦什么。”罗令,“我们做的是真事,不怕人看。”
他们走过竹林道,路过老槐树。树下的红布还在,被风吹得微微晃动。几个游客站在旁边拍照,看到罗令,有人打招呼:“老师,那个婚礼体验还能报名吗?”
“能。”罗令停下,“明就开始。”
那人高胸掏出手机扫码。赵晓曼拿出登记本,翻开新的一页。
王二狗追上来,喘着气:“你们就不怕他们拿照片造谣?我们搞迷信?”
罗令没答。他把手伸进胸口,摸了摸那半块残玉。玉面温热,像刚晒过太阳。
他闭了下眼。
梦中画面一闪而过:地下深处,青铜板横卧,表面刻满卦辞。最上方三个字清晰浮现——**令祭台**。
他睁眼。
风穿过林子,吹起登记本的纸页。赵晓曼正低头写字,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
罗令把玉收回衣内,继续往前走。
他们的脚步踩在石板路上,一步一步,踏得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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