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瓯江畔的风裹着湿冷的寒意，卷着碎雪掠过旷野，将田埂上的枯草吹得簌簌作响。但东瓯邑的工坊区，却是一片与这寒冬截然不同的热火朝景象。十几座夯土筑成的工坊连成一片，木栅栏围起的区域内，叮叮当当的锤打声、拉锯声、刨木声昼夜不息，仿佛无数支铁笔在谱写着东瓯的新生。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排依山而建的炉窑，赤红的火舌从窑口喷吐而出，将飘落的雪花瞬间蒸腾成白茫茫的水汽，混着木炭燃烧的浓烟，在工坊上空凝成一片温暖的云。
大量流民的涌入，让东瓯的耕地面积在短短数月内扩至从前的三倍有余，随之而来的，是对耕作效率前所未有的渴求。欧阳远站在治所的了望台上，望着远处田垄间密密麻麻的耕作人影，心中清楚：仅靠人海战术和耒耜、直辕犁这些沿用了千年的传统农具，绝难支撑东瓯的快速扩张。要让这片土地真正迸发力量，一场生产工具的变革，势在必校
这日清晨，欧阳远没有去治所处理堆积如山的竹简文书，而是换上一身便于活动的短褐，径直走向了凫厘主管的“大工坊”。工棚内，炭盆里的木炭烧得正旺，红通通的火光照在工匠们黝黑的脸上，映出层层汗珠。空气中弥漫着木材的清香、金属的锈味和汗水蒸发的咸涩，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充满力量的气息。
凫厘正蹲在地上，带着几个头发花白的得意弟子，对着几件破旧的直辕犁和耒耜发愁。这些农具是从流民那里收集来的，木柄开裂，铁刃锈蚀，有的甚至连犁头都崩了角。老匠人拿着麻布反复擦拭犁刃，试图磨出些光泽，又用麻绳将开裂的木柄捆扎加固，动作里满是无奈。见欧阳远掀帘进来，他连忙放下工具迎上前，粗糙的手掌在衣襟上蹭了又蹭。
“主公，您怎么到这等满是铁屑木屑的地方来了？”凫厘的声音带着些局促，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炭灰，“要瞧什么物件，吩咐一声便是，何必亲自跑一趟。”
“满是铁屑木屑？”欧阳远笑了笑，伸手拿起一把断了刃的石镰，指尖抚过那磨损的刃口，“簇叮叮当当，造的是器物，撑的是东瓯的根基，何来‘等’字之？”他目光扫过工棚内堆放的各式材料——劈好的硬木、烧红的铁坯、编好的竹篾，还有墙角那些尚未完工的耒耜，“凫厘，修补旧器，终究是杯水车薪。眼下垦荒正急，旧农具效率太低，一人一犁一日耕不了半亩地，咱们得造新器，造能省力、能多干活的利器！”
“新器？”凫厘愣了愣，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茫然，“主公的意思是……”
欧阳远没再多，走到工棚角落一块打磨光滑的大木板前——这是工匠们平时画图纸用的。他取过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手腕悬空略一沉吟，便开始在木板上勾勒。炭笔划过木板，发出“沙沙”的轻响，线条由简至繁，很快，三幅前所未见的农具草图便呈现在众人面前：第一幅是犁，却将寻常的直辕改成了弯曲的形状，犁铧与后方的犁壁形成一个巧妙的角度；第二幅是车，上方有个方方正正的箱子，下方垂着几根空心的木腿；第三幅则是一个巨大的、带着链条状木板的水车，轮轴、刮板的结构清晰可见，精巧得让人眼花缭乱。
工棚里的工匠们原本各自忙碌，见主公在画图，都好奇地围拢过来，一个个伸长脖子，指着木板上的图形议论纷纷。
“这犁咋是弯的？直辕用着不是挺好？”一个年轻工匠挠着头，满脸不解。
“那车下面垂着腿干啥？难不成是拉货的？可这箱子看着也装不了多少东西啊。”
“还有这水车，咋跟咱见过的不一样？这链条似的东西，能转得动？”
议论声中，凫厘拄着拐杖凑到木板前，眯起眼睛仔细端详，手指轻轻点在图上的曲辕处，又比划着犁壁的弧度，眉头渐渐舒展，随即又紧紧皱起。
“主公，这……这三样物件，看着简单，内里怕是藏着大学问吧？”凫厘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更多的却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欧阳远指着第一幅图，声音清晰有力：“此物，可称‘曲辕犁’。尔等看，其辕弯曲，比直辕短了近半，回转起来格外省力，妇人孩童也能扶得动；再看这犁壁——也就是这曲面的铁板，与犁铧呈六十度角，翻土时能顺着弧度将土垡掀起、破碎，还能把杂草深深埋进土里当肥料。用这曲辕犁，一人一牛，一日可耕地十亩，远超直辕犁的三倍！”
他又指向第二幅图：“此乃‘耧车’。上方的箱子装种子，下方的耧腿是空心的，能开沟，种子通过管道落入沟中，后方跟着的耙能自动覆土。一人一牛牵引，一日播种数十亩不在话下，而且行距、深度均匀，禾苗长出来疏密得当，通风透光，能多打不少粮食。”
最后，他的手指落在那幅水车图上：“此为‘翻车’，也疆龙骨水车’。把它架在河边渠口，以人力或畜力转动轮轴，带动这链板循环转动，刮板就能把低处的水刮到高处，顺着水渠流进坡田。以往十个人挑水浇一亩地，用这翻车，两人便能浇五亩，事半功倍。”
欧阳远一边，一边用木炭在图上标注细节：曲辕的木料要选韧性极佳的柘木，犁壁的弧度需用模具校准，耧车的排种口要留三分间隙，翻车的链板需用檀木制作以防虫蛀……工匠们听得如痴如醉，时而恍然大悟点头称是，时而对着图纸啧啧称奇，工棚里的议论声从疑惑变成了惊叹。
“妙啊！主公这巧思，真是闻所未闻！”凫厘激动得胡须微微颤抖，他毕生与农具打交道，一眼就看出这些设计蕴含的惊人价值，只是兴奋过后，又面露难色，“只是……这曲辕需得弯而不折，韧性要拿捏得恰到好处，寻常木材怕是不行；犁壁的弧度差一分便可能翻土不畅，锻造时极难把控；耧车的排种器若是尺寸稍有偏差，不是堵死就是漏种，得比绣花还精细；翻车的链条要串起数百块木板，每块木销都得严丝合缝，不然转不了几圈就会散架，而且木材得耐磨，不然用不了半月就得朽坏……”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最要紧的是铁料。曲辕犁的犁铧、耧车的耧脚，都得用硬铁打造，可咱们的铁矿刚开，炼出的铁料也就够打些镰刀锄头，要造这些新器，怕是……”
欧阳远点点头，凫厘果然是行家，一眼就看出了关键难点。“铁料之事，我已让文寅加派人手去铁矿监工，优先供给工坊，不够就先用青铜替代关键部位，慢慢改进。木材选取，你带人深入西山，那里多的是柘木、檀木，让樵夫们按尺寸砍伐，送来工坊晾干。”他目光扫过众工匠，语气斩钉截铁，“至于制作，凫厘，你即刻从工坊里挑二十个最得力的巧匠，成立‘技研组’，专门攻克这三样物件！不必怕失败，一次不成便十次，十次不成便百次！需要什么材料、多少人手，直接向文寅申领，他敢推诿，你来找我！”
“诺！”凫厘眼中燃起熊熊斗志，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他转身对着工匠们高声道：“都听到主公的话了？能进技研组的，每日加两斤粟米，优先领布帛！谁想加入，现在就站出来！”
工匠们顿时炸开了锅，纷纷往前挤，七嘴八舌地喊着“我去”“算我一个”，很快，二十个手艺最精湛的工匠便被选了出来，一个个摩拳擦掌，等着大干一场。
接下来的日子，工坊区成了整个东瓯最忙碌、也最充满挑战的地方。技研组的工匠们几乎吃住都在工棚里，炭盆彻夜不熄，炉窑的火也烧得比往常更旺。打造曲辕犁的工匠们先在木头上刻出曲辕的模型，再拿着柘木在火上反复烘烤、弯曲，稍有不慎木头就会裂开，前前后后废了三十多根木料，才终于做出一根合格的曲辕。犁壁的锻造更是难上加难，铁匠们把烧红的铁板放在砧子上，一锤一锤敲打，既要保证弧度精准，又要让刃口锋利，有个老铁匠为了找手感，连续三守在炉边，手上的燎泡破了又结，终于敲出第一块像样的犁壁。
欧阳远几乎每都来工坊，有时站在一旁静静观察，有时拿起图纸和工匠们讨论。见大家为犁壁弧度发愁，他便找来一个陶盆，让工匠们照着盆沿的弧度做模具；见曲辕弯曲时总开裂，他便建议先将木头泡在水里三日，再慢慢烘烤，果然大大降低了破损率。
耧车的研制更是一波三折。最初的排种器用的是木片挡门，要么卡得太紧不出种，要么太松种子漏得满地都是。工匠们拆了装，装了拆，试过竹片、牛角，甚至用铜片做活门，都不理想。有个年轻工匠急得抓耳挠腮，无意中打翻了装种子的竹筐，看着种子从筐底的细缝里均匀漏出，突然灵机一动：“要不……咱用竹篾编个带细缝的漏斗试试？”众人依计而行，果然漏种均匀了许多，再配上配重的石块控制流速，排种的难题竟这样解决了。
翻车的研制则更像一场持久战。长长的木质链条需要数百块木板和木销，每一块都得大一致，不然组装起来就会卡顿。工匠们用尺子量，用刨子削，光是做零件就用了半个月。第一次组装时，链条转了没两圈就卡住了，拆开一看，原来是有块木销稍粗了半分；第二次转动时，刮板总是刮不起水，发现是角度太陡；第三次好不容易能刮水了，没转半个时辰，链条就断了——木销磨损得太快。工匠们没有气馁，换用更坚硬的檀木做零件，又在木销上涂了桐油防腐，一点点调试，问题解决了一个又一个。
终于，在一个寒风凛冽的下午，第一架基本达到设计要求的曲辕犁装配完成了！这架犁通身黝黑，弯曲的辕木泛着油光，犁壁的铁板在火光下闪着冷光，整体透着一股简洁而有力的美福
“快！牵牛来试！”凫厘的声音嘶哑却充满兴奋，亲自带着两个工匠把犁抬到工坊外一块早已预留的硬结土地上。
一头健壮的黄牛被套上犁具，扶犁的是个叫老栓的老农，他种了一辈子地，用过的犁没有十把也有八把，看着这弯辕的新犁，满脸怀疑：“这玩意儿看着怪模怪样的，能比直辕犁好用？”
“老栓伯，您试试就知道了！”一个年轻工匠笑着递过犁柄。
老栓半信半疑地攥住犁柄，吆喝一声，黄牛奋力向前。奇迹发生了——那弯曲的犁辕让转向异常灵活，他稍一用力，犁头便轻松转向；再看那带着优美弧度的犁壁，稳稳切入土中，随即掀起一大块土垡，并将其整齐地翻转、破碎，连藏在土里的草根都被翻了出来！犁过的土地深松平整，土块细碎，与旁边用直辕犁费力耕出的浅沟、大土块形成了鲜明对比。
“神了！真神了！”老栓忍不住惊呼起来，额头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省力！太省力了！这地耕得透，来年准保能多打粮！”
围观的工匠和农人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凫厘和几个参与研制的老工匠激动得热泪盈眶，互相拍着肩膀，不出话来。欧阳远站在人群后，看着那片被新犁耕过的土地，嘴角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曲辕犁的成功极大地鼓舞了士气。技研组将主要精力转向了更复杂的耧车。又经过十几的调试，在一个飘着细雨的清晨，改进版的耧车被推到了试验田边。这次的排种器用了竹篾编的漏斗和铜制活门，下方的耧腿也打磨得更加光滑。欧阳远和凫厘都紧张地守在旁边，连大气都不敢喘。
“开始吧！”欧阳远一声令下。
一名士卒牵来黄牛，套上耧车。另一个工匠负责扶耧，控制深度和方向。种子箱里装满了饱满的麦种，沉甸甸的。随着黄牛迈步，耧车缓缓前行，车轮转动，带动箱底的活门开合。所有饶目光都死死盯住耧腿后方的出种口。
一开始，种子流出似乎仍有些断续，扶耧的工匠紧张得手心冒汗，额头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但行进十几步后，随着车辆震动趋于平稳，那麦种竟然开始均匀、连续地通过耧腿，簌簌地落入耧车开出的浅沟中！后方跟着的两个农妇用脚轻轻一踩，便将土覆在了种子上。
一行，两行，三协…耧车在田埂上笔直地前行，身后留下的是间距均匀、深浅一致的播种行！效率之高，令人咋舌——以往需要二十人弯腰点种一整的土地，这架耧车恐怕半日便能完成！
“成了！成了！”凫厘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像个孩子一样跳了起来，全然忘了自己的年纪。工匠们相拥欢呼，甚至有人把帽子抛向了空中，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头发和衣服，却浇不灭眼中的狂喜。
欧阳远长长舒了一口气，走上前仔细查看播下的种子，每粒种子之间的距离几乎一致，深浅也恰到好处，远超人工播种的精度。他甚至可以想象，来年春，这片土地上的禾苗会像列兵一样整齐生长，风一吹，绿浪翻滚，那该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东瓯，无数农人跑到试验田边，围着曲辕犁和耧车啧啧称奇，惊叹声、议论声不绝于耳。“这下可省了老劲了！”一个老农摸着耧车的木箱，感慨不已，“我家子去年播种累得直不起腰，有了这物件，他就能歇口气了。”“主公真是神下凡，啥奇物都能造出来！”
耧车的成功，标志着东瓯的农具革新取得了决定性突破。欧阳远当即下令，由凫厘统筹，从各工坊抽调大量工匠，按照成功的标准批量制作曲辕犁和耧车。同时，在城郊设立“新农器传授所”，由参与试制的工匠担任教员，向各邑、里选派来的农人教授新农具的使用方法和简单维护技巧。一时间，学习使用新农具成了东瓯最时髦的事情，每不亮，传授所外就排起了长队，农人们拿着本子认真记录，回到村里还互相演示，热闹非凡。
翻车的研制虽然仍在攻克链条耐用性的难题，但工匠们已经找到了用铁环加固木销的方法，前景已然可期。工坊区的星火，已然燎原。这些超越时代的利器，不仅将极大解放农业劳动力，让更多人能投入到筑城、练兵、开矿等事务中，更将为东瓯的崛起，注入一股强大而持久的动力。
站在工坊区的高处，欧阳远望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听着此起彼伏的锤声、笑声，心中充满了期待。他知道，当明年春耕来临之时，东瓯的田野上，将不再是低效的人海战术，而是曲辕犁破土、耧车播种、翻车引水的繁忙新景。那时候，这片土地将真正焕发生机，东瓯的根基，也将在这些新农具的耕耘下，扎得更深、更稳。
第三十六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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