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深时节,东瓯城外的桃李竞相绽放。粉白花瓣,交相辉映,如云似霞,随风飘落,在护城河面上铺就一层细碎斑斓,远远望去,犹如一条流动的锦带环绕城郭。城内坊市间,炊烟与晨雾交织,早起的货郎担着新采的野菜沿街叫卖,而此刻城内的的议事厅内,一场关乎国阅激烈辩论正进行到紧要关头。
厅内十二扇雕花木窗尽数敞开,穿堂风带着花香卷入,却吹不散凝重的气氛。厅内烛火通明,映照着一张张或凝重、或激动、或沉思的面容。欧阳远端坐主位,玄色深衣的领口已被汗水浸出深痕。长案上竹简堆积如山,都是各地送来的竹简文书,其中既有战后的总结报告,也有对新政的建议,而最上方摊开的正是江北之战阵亡将士名册,朱笔批注的抚恤条款墨迹未干。文武官员分列两侧,新近投奔的士子们如陈良、许行等人也被特许参与这场重要的朝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气氛,每个人都意识到,今日的讨论与决策,将深刻影响东瓯未来数十年的走向。
此战虽获大胜,保全了东瓯,然其间暴露出的诸多问题,同样不容忽视。欧阳远指尖轻叩案面,震得茶盏微响,声音沉稳有力,今日之会,非为庆功,而是要坦诚相见,找出这些问题,并寻得解决之道。诸卿但有所见,尽可直言,言者无罪。
老将苍泓率先起身,铁甲铿锵声打破沉寂。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从怀中取出一支折断的弩箭置于案上:主公,老臣先从军事起。我军将士虽勇,新式军械亦利,然数量终究不足。守城最后三日,弩箭耗尽,工匠坊连夜赶制仍捉襟见肘,淬险些酿成大祸。老臣亲眼见守城士卒拆屋取木,削竹为箭。他声音沙哑,抱拳的手上满是老茧,各营传令兵因旗语不统,协调时有迟滞,曾误传军令致左翼阵线险些崩溃,传令系统亟待改进,以免贻误战机。再者,战时粮草、伤药转运也屡屡受阻,后勤保障需更加顺畅。
文寅紧随其后,抚着案上杂乱无章的竹简接口,补充民政方面的不足:苍泓将军所言极是。除军务外,民政方面,战时人员调配、物资集中管理也暴露出职责不清、效率不高的问题。各地报来的粮册用斗、斛、石不同计量,同是伤兵名册,有的按营登记,有的按籍贯造册。战后赏功,两个斩首相同的士卒,因所属部队不同,所得田亩竟相差二十亩。且战后赏罚抚恤,虽有章程,但标准不够明晰,执行中易生争议。
这时,新投奔的法家士子陈良缓缓站起,他先整理了一下衣冠。这个面容清癯的中年文士先对众人执礼,而后取出一卷帛书展开,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清晰而冷静:主公,诸位同僚,请恕臣直言。臣统计过,东瓯现行律令中,越国旧制占七成,周礼遗风占两成,真正的新政不足一成。他指向其中朱笔标记处,观东瓯现行之制度,虽经主公革新,然骨子里尚存诸多越国旧习。军功评定仅分三等,县司马可自定赏罚标准。更有甚者,昨日臣见库吏发放抚恤,竟因遗孀是闽越族人便克减三成。官吏职责权限多有重叠模糊之处;人才晋升之途,仍未完全摆脱出身门第之见。此乃治国驭民之大忌!
这话一出,几位越国旧臣面上顿时露出不悦之色。性情耿直的灵姑浮忍不住按案而起,腰间玉珏撞得叮当作响,反驳道:陈先生此言过矣!难道瓯江大捷是靠楚人律法打出来的?我越人祖制...东瓯制度多沿袭越国旧制,加以改良,有何不妥?我军将士正是凭借慈制度,上下一心,方能在瓯江之畔大破数倍于己的楚师!既已得胜,何以言弊?
陈良面对质疑,神色不变,不卑不亢地回应:灵姑浮将军勇武,人所共见。然,胜仗,未必等于制度已然完善无瑕。可记得去年秋收,因封君争水,三个村落械斗死伤五十七人?可记得战时江北三城皆称需固守封地,拒不派援?他环视越国旧臣,声音提高,昔年越国何以亡于楚?究其根源,非将不勇,非兵不精,实乃其制度体系,已落后于下争雄之时代也!今东瓯新立,欲在强楚环伺下图存谋强,乃至光复故土,非痛下决心,变法更张不可!
欧阳远静静听着,目光在争论的双方之间流转,听到此处,他微微颔首,开口道:“陈子之言,虽逆耳,却切中时弊。固步自封,乃取祸之道。今日便请诸卿畅所欲言,好好议一议,我东瓯,当如何变法,方能更强?”
他随即抬手示意侍从抬上蒙着白布的木板。当布幔落下时,众人看见炭笔写好的四大议题在晨光中格外刺目:
其一,军功爵制度之细化与革新;
其二,地方行政制度之变革,推行郡县制之利弊;
其三,统一度量衡,便利民生商贸;
其四,鼓励工商,充盈国库。
其中推行郡县制五字引得满堂哗然,几位老臣的茶盏盖滑落在地,发出清脆碎裂声。
对于其中一、三、四三条,厅中争议尚不算激烈。军功爵细化,利于激励士卒;统一度量衡,便于管理交易,这些都是显而易见的益处。然而,当讨论深入到第二条——推行郡县制时,争论顿时达到了白热化。
郡县制?苍泓眉头紧锁,花白的须发微颤,此制闻之于中原,尤以秦地施行最力,与我越国乃至诸侯传统的分封君卿之制大相径庭!各地封君、士卿世守其土,熟知民情,治理往往能因地制宜。若尽数改派流官,怕是连各村寨水源分布都搞不清,恐赢水土不服’之患,何以要改?
陈良立即反驳,言辞犀利:老将军!据臣统计,此战各地封君、士族或能勠力同心,然亦不乏观望迟疑、各自为政者,实际出兵数,平均不足应出兵力的六成。致使军令、政令难以如臂指使、通达无碍。分封之弊,在此番抗楚战中已然显现!若行郡县之制,设郡守、郡尉、监御史,职责分明,皆由中央任免考核,则政令一统,上下贯通,国力方能凝聚于一处!
一向关注民生、主张君民并耕的许行,此刻也出人意料地加入了辩论,他洪亮的声音从角落传来:老朽在田间走访时,常见封君征发劳役修私苑,而公家水渠淤塞无人问。郡县制或可终结此弊。老朽虽常言君王当知稼穑之艰,但也深知治国需有统一法度,不可政出多门。郡县之制,能有效避免封君尾大不掉、割据地方之患,于减轻百姓负担、于增强国家实力,长远来看,皆为善政。
争论持续至午时,侍从悄声添换三次茶水。然而,以姒安为首的一批越国旧臣,脸上依然写满了不信。当姒安颤巍巍起身时,厅内顿时安静。这位公族长辈取出一卷斑驳竹简,他身为公族长辈,话自有分量:此乃越王赐封先祖的誓书,永世守土四字历历在目。他脸上写满了疑虑与担忧,君上,诸位,变法之议,固出于强国之心。然郡县之制,实乃大变!臣闻,昔者晋国六卿坐大,终致三家分晋;田氏代齐,亦因公室衰微而大夫专权。此皆因礼乐征伐渐不自子出,亦不自公室出所致。今若尽废分封,恐伤及国本,动摇立国之基啊!且我越地,部族众多,山川纵横,一向赖各地首领、封君安抚,一旦改制,恐生变乱。
陈良立刻抓住其逻辑上的问题,回应道:姒安大人!晋、齐之祸,恰恰明分封世卿制已弊病丛生,导致权柄下移,公室衰微!郡县制正是为了加强中央权柄,避免重蹈覆辙。且观当世诸侯,凡强者,如秦、楚,其地方治理,实则早已参酌郡县之精神,加强中央掌控。我东瓯欲图强,岂能再抱残守缺?
欧阳远静静听着双方的激辩,心中已有定见。他知道,这场争论的本质,是对东瓯未来道路的选择——是固守越国乃至周代传统旧制,还是毅然拥抱顺应时势的变革。
姒安大人,欧阳远突然开口,您府上管事前日是否拒交战时特别税?在老者煞白的脸色中,他继续道,孤收到七封密报,皆指封君们以之名截留赋税。
他起身踱步,靴底碾过地上碎裂的瓷片:诸位,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全场瞬间安静下来的力量,可知我越国当年,何以会亡于楚?
他站起身,踱步到厅中,目光扫过每一位臣子:“非我将士不勇,非我戈矛不利,实乃我国之制度,已落后于时代!分封制下,各地封君士卿,虽有因地制宜之利,然更各怀心思,利益盘根错节。战时,楚军一至,号令难通,各自为战,救援不及,各地难以真正形成合力,终被楚国逐个击破,乃至摧枯拉朽”
他停在苍泓面前,语气诚恳:二十年前会稽城破时,孤躲在水井中三日。听见楚兵挨户搜查,各位封君府邸最先升起降旗。这就是分封制最后的体面?老将军,您戎马一生,当深知军令统一、如臂使指对于战场胜负的重要性。试想,若将来再遇大战,我军调度之际,却有封君因私利而迟疑、推诿,甚至抗命,后果将如何?
苍泓猛地闭上双眼,指节捏得发白,半晌缓缓点头:主公所言…确是老臣亲身所福军国大事,确需号令严明统一。
欧阳远又转向面色复杂的姒安,语气缓和但坚定:叔父忧心国本,担心郡县制会削弱公族权力,这份维护姒氏、维护越国传统的心情,远能理解。但请问叔父,是姒氏一族的权位重要,还是整个越民族的复兴、东瓯国家的强盛更重要?
姒安颓然跌坐,老泪滴在衣襟上洇开深色水痕,不再言语。
我意已决。欧阳远回到主位,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与决断,为东瓯长远计,为越族复兴计,将全面推行郡县之制!拟将现有疆域划分为五郡,郡下设县,郡守、县令及佐贰官员,皆由中央考核任免,定期轮换,不再世袭。其俸禄皆由国库支出,不得再食封地之邑。
这个决定如同惊雷,在厅中引起一阵低低的骚动和议论。
此外,欧阳远不等议论扩大,继续宣布,军功爵制将细化为二十等,详细规定斩首、先登、破阵、献策等各类战功所对应的爵位、田宅、仆役赏赐。不仅战功,凡在农耕、工巧、律法、医道等方面有突出贡献者,经考核,亦可授爵晋位。度量衡将以相对精确的齐制为准,统一规制,颁行全国。对于工商之民,废除过往歧视,其能扩大生产、创新技艺、活跃市易者,可与士农同授爵位,一视同仁。
陈良听到这里,激动得双手微颤,深深一揖:主公圣明!此四策,尤其是郡县与军功爵之革新,若能切实推行,法令一统,赏罚分明,使民有奔头,国有常法,东瓯之强盛,指日可待!
变法诏令颁布那日,东瓯城万人空巷。官署前竖起丈余高的木榜,文书们站在高台上反复宣读新法。市井匠人放下活计,农人拄着锄头,当听到工匠改良纺车可得爵位时,人群爆发出震欢呼。
接下来的一个月,东瓯上下如同上紧了发条,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变法筹备工作。欧阳远亲自参与《东瓯新法》条款的讨论与编纂,每日与陈良、文寅、苍泓等重臣以及许行等士子讨论至深夜,常常是烛火燃尽,曙光已现。
新法内容之详尽、之系统,令所有参与其中的人都为之惊叹。从郡守县令的职责权限、考核标准,到军功评定的详细流程、等级划分;从田亩赋税的征收办法、减免条件,到民间诉讼的审理程序、量刑依据;乃至工匠考核、市场管理、户籍制度……事无巨细,皆力求有法可依,有章可循。
最引人注目、也最具突破性的,无疑是军功爵制的彻底改革与延伸。新法明确规定,不仅战场杀耽攻城略地可获爵位,凡开垦荒地达到一定数额、改进农具或耕作方法确有成效者,工匠能制作出利国利民的新器、或极大提升工艺水平者,乃至精通律法、能决疑狱、或提出有益政令者,经有司严格考核确认后,皆可授予相应等级的爵位,享受对应的待遇。这一举措,彻底打破了以往贵族对爵位和政治权利的垄断,极大地激发了平民百姓和各行业人才的积极性。
主公此法,虽未全然践行老夫并耕而食之主张,然其打破世卿世禄,使士、农、工、商四民于功爵面前趋于平等,凭才学本事晋身,实亦是亘古未有之仁政,大善!许行在仔细阅读新法草案后,忍不住抚掌感叹,对欧阳远的务实与魄力表示了高度的赞赏。
然而,变法之路从来不会一帆风顺。旧贵族与既得利益者们的抵制虽未敢明目张胆,却如暗流般在私下涌动。三月后的某个雨夜,猗顿密报三位颇有影响力的封君曾在姒安府中聚饮,席间对新法颇多微词。
欧阳远冒雨登门时,正撞见厅堂内酒气熏,案上摊着绘有旧式封地边界的绢图。
主公,是否要……猗顿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做了一个隐秘的抓捕手势。
欧阳远沉吟片刻,缓缓摇头:变法之难,不在于制定条文,而在于转变人心。
叔父可还记得,欧阳远挥退侍从,指着窗外雨幕中朦胧的灯火,时候您带孤夜巡,每盏灯火都是需要守护的子民?
姒安醉眼朦胧地望着那些光点,突然哽咽:老臣...老臣只是怕对不起列祖列宗...
列祖列宗要的是姒姓香火永续,还是越民安康?欧阳远扶住老人颤抖的肩膀,楚军先锋已至江北,我们还在争论该用哪种量斗收粮。
次日清晨,姒安穿着素服跪在宫门前,当众焚毁封地契书。烟尘升起时,围观的人群看见老贵族将世代相传的玉圭亲手交还国库。有了姒安这位宗室领袖的真心支持和率先垂范,其他仍在观望或暗中抵触的封君、旧贵族的抵抗意志很快便土崩瓦解。
两个月后,经过反复修订完善的《东瓯新法》正式颁布。颁布大典选在新建的广场举行,庄严肃穆。欧阳远亲手将铭刻着新法主要条款的巨大铜鼎安置于广场中央,并将一部部抄录好的法典文本,郑重授予各郡、县的主要官吏。
法者,国之权衡,民之轨范也。他面对肃立的文武百官与万千民众,声音庄重而洪亮,在广场上空回荡,自今日起,东瓯上下,无论尊卑贵贱,皆以新法为唯一准则!法令既行,纪律自正。此后,王子卿大夫犯法,皆与庶民同罪,概莫能外!
这场深入肌理的变法,如同春风化雨,又似移风易俗,悄然却深刻地改变着东瓯的方方面面。
变法真正深入民间,是在新式农具推广之时。许行带着弟子走遍乡野,教授曲辕犁用法。老农最初蹲在田埂上冷眼旁观,直到看见同一块地新犁省下三成耕牛力气,才搓着满是老茧的手凑过来打听授爵标准。
市井间变化更为显着。城南工坊区整夜灯火通明,木匠改良的水力槌机敲击声此起彼伏。有绸缎商因开辟海外商路获大夫爵位,授爵那日,全城商人自发在店铺前悬挂红绸。官吏办事效率因职责明确、考核严格而显着提高;军队训练因军功爵细化而更加系统、士气高昂;商人因地位提升和法律保障而更加活跃于市井,带动商贸繁荣;工匠因可凭技艺获爵而潜心钻研新技术,工坊里创新不断。一个充满活力、秩序井然、生机勃勃的新东瓯,正在东南沿海迅速崛起。
然而,就在新法推行渐入佳境、国内气象一新之时,北方的斥候再次传回令人不安的急报:楚国新任令尹昭阳,以铁腕手段整顿内部后,已开始大规模征集粮草,调动军队,其先锋部队正在楚越边境一带频繁活动,似有集结兵力、意图南下的迹象。
消息传来时,欧阳远正在巡视新建的兵器作坊。他拾起刚出炉的箭镞,对忧心忡忡的文寅笑道:该来的,总会来。躲,是躲不掉的。或许,这正是检验我们这数月变法成果的一块试金石。
战备令下达的方式彰显着变革成果。通过郡县驿道,军令半日传遍全境;按新式簿记清点的粮秣,数目精确到升;工匠坊按标准化图纸昼夜赶制的弩机,零件可互相替换。最让老将们惊叹的是,应征士卒带着自备的制式武器——这是军功爵制激发尚武之风的结果。
决战前夜,欧阳远登临北城门。远处楚军连营的火光映亮际,而身后街市依旧人声鼎罚酒肆里传出争论新法的谈笑,打铁铺仍在赶制农具——这个焕然新生的国度,正以不可思议的从容迎接命运考验。
他蓦然转身,眼中非但没有畏惧,反而闪烁着迎接挑战的锐利光芒:传令各郡守、县令,即日起,一切政务皆按新制备战!动员民力,加固城防,清点仓廪,整训士卒。让我们看看,这个经历变法洗礼、脱胎换骨的新生东瓯,面对强敌的再次挑衅,究竟能爆发出何等惊饶力量!
第六十三章完
喜欢欧越神农:开局瓯江,万里山河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欧越神农:开局瓯江,万里山河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