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东瓯宫城浸染得一片沉寂。初升的弯月在云层中时隐时现，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碎影。宫墙上的火炬在夜风中摇曳，将巡逻卫士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唯有那规律且轻微的脚步声，铠甲摩擦的细碎声响，以及远方瓯江隐约的流淌声，交织成这漫长黑夜的底色。
偏殿内，烛火通明。十二盏青铜连枝灯上的火焰静静燃烧，将殿内照得恍如白昼。姒蹄披着一件玄色外袍，衣襟微敞，露出内里素色的中衣，显然是刚从寝榻起身。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上那方白玉镇纸，听着跪在殿中的猗顿低声禀报。猗顿的发梢和肩头还带着夜露的湿气，胸脯因急促赶路而微微起伏，显然是刚从外面疾驰而归。
“主公，木鹿部的情势，比我们预想的要棘手。”猗顿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在寂静的殿中格外分明，“楚使名为昭佗，是昭阳族侄，极善言辞。他并未直接鼓动叛乱，而是……精准地戳中了木鹿部的痛处。”
“细细来。”姒蹄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他端起案上的温水抿了一口，目光始终锁定在猗顿身上。
“是。”猗顿微微直起身，双手比划着，仿佛要将远在百里外的情景具象化，“那暴毙的木鹿族长，其独子去年秋末在与楚军的规模冲突中战死，尸骨无存。昭佗便以此为由头，在部落几位长老面前，涕泪交加。”猗顿到这里，甚至微微调整了跪姿，模仿着那种悲愤的语调，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哽咽的表演色彩，“他：‘老族长英雄一世，烈焰焚身不退，利刃加颈不降，其子亦为部族捐躯，血染瓯江！如今魂归祖灵，岂能无至亲勇士相伴？难道要让英雄的魂魄，在幽冥之中孤苦无依，受那阴风凄雨之苦吗？东瓯新法，竟要让人伦孝道、勇士荣光，尽数让位于冷冰冰的律条？’”
猗顿恢复平静的语调，但语速加快，显示出事态的紧急：“此言一出，本就痛失爱子的几位长老，尤其是族长的胞弟鹿茅，几乎当场就要拔刀杀人殉。昭佗还带来了一批美酒和精致的楚地漆器，分送各部族头人，言称此乃‘慰藉丧亲之痛’。如今，木鹿部内群情激愤，我们派去的吏员，若非鹿茅之女鹿女暗中维护，以死相逼，险些被愤怒的族人扣下。族中青壮多在观望，但情绪已被煽动起来，认为新法不近人情，罔顾我越人千年传统。据报，已有三个邻近部落派了人去木鹿部观望风声。”
殿内烛火跳动，映得姒蹄的脸色明暗不定。他沉默着，手指停下摩挲，转而用力按在镇纸上，指节微微发白。楚国这一手，何其毒辣！他们不直接挑战东瓯的军事实力，却选择在最脆弱的文化习俗环节下手，意图从内部瓦解东瓯刚刚凝聚起来的人心。这比明刀明枪的进攻更难对付。
“知道了。”良久，姒蹄才缓缓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严密监视，确保我们的人安全，有任何异动，即刻来报。另外，查清楚使昭佗随行人员，看看除了明面上的护卫，还有没有其他暗桩。”
猗顿领命，深深一揖，悄无声息地退入黑暗中，如同他来时一般。
次日清晨，朝会的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晨曦透过大殿高处的窗棂，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道道斑驳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飞舞。文武官员分列两侧，感受到空气中不同寻常的紧绷。猗顿将昨夜情报择要陈述后，殿堂内立刻如同炸开了锅。
“主公！”陈良第一个出列，他面色因激动而泛红，宽大的袖袍因他急促的动作而带起一阵风，声音铿锵如铁，“法行如山，令出必践！木鹿部此举，已非寻常旧俗，乃公然挑衅《东瓯新法》之权威！若此次退让，则新法尊严扫地，日后各郡县部族皆可效仿，国将不国！臣请主公即刻发兵，锁拿主谋之鹿茅及楚使昭佗，明正典刑，以儆效尤！”他话音落下，余音似乎还在梁柱间回荡。
他话音未落，文寅便捋着长须，忧心忡忡地反驳，他的声音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忧虑：“陈司寇所言虽是正理，然则操之过切啊！木鹿部乃瓯江大族，素来骁勇，且此事关乎丧葬旧俗，牵动甚广。若强行以武力镇压，恐激起大规模部落叛乱，届时南境不稳，北面楚军虎视，我东瓯将陷入内外交困之绝境！臣以为，当再派德高望重之使者，携重礼前往抚慰，陈利害，徐徐图之。”他转向姒蹄，深深一躬，“主公，不忍则乱大谋啊！”
“文相此言差矣！”陈良毫不退让，他向前踏了一步，几乎与文寅面对面，“怀柔示弱，只会让楚人阴谋得逞，让各部以为朝廷可欺！法律之威，正在于其公平与无情！今日可为‘人情’退一步，明日便可为‘旧俗’退十步，退无可退之时，便是国法崩坏之日！届时，我东瓯与昔日松散羸弱的越国何异？”他的声音高昂，带着一种法家士子特有的执拗与坚定。
老将军苍泓手按剑柄，冷哼一声，声如洪钟：“区区一个木鹿部，何足道哉！若其真敢作乱，末将愿亲提一旅之师，旦夕可平！正好借此机会，让那些心中尚有摇摆的部族看看，违逆君上、触犯国法之下场！”他环顾四周，目光如电，几位原本想附和陈良的文官被他气势所慑，将话咽了回去。
“将军勇武可嘉，然杀戮岂是治国良策？”文寅转向姒蹄，再次深深一揖，语气近乎恳切，“主公，木鹿部民亦是我东瓯子民，其情可悯，其行可原。比深受旧俗浸染，非一日之寒，当以教化为主啊！若动辄刀兵相加，与暴楚何异？”
朝堂之上，两派意见激烈交锋，各执一词，谁也服不了谁。支持陈良的新晋官员与部分将领言辞激烈，主张严惩；而文寅一派的稳重老臣则力主怀柔，避免动荡。双方争得面红耳赤，殿内充满了火药味。所有饶目光，最终都聚焦在了自始至终沉默不语的姒蹄身上。
姒蹄端坐于君位，身形挺拔如松，目光缓缓扫过激辩的臣子，掠过文寅忧虑的面容，陈良坚定的眼神，苍泓肃杀的神情。他的内心并非没有挣扎。陈良得对，法之威严，不容挑战，新法是他力排众议推行的心血，是东瓯强盛的基石；但文寅的担忧也并非多余，强行镇压，代价太大，一旦南境叛乱，北疆楚军必定趁虚而入，届时东瓯真可能万劫不复，这正中楚国下怀。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殿外。晨曦已驱散了黑暗，宫墙外的空泛着鱼肚白，隐约能听到市集开始苏醒的喧闹，贩夫走卒的叫卖声，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轱辘声，间或夹杂着几声犬吠。他想起了那些从江北历尽艰辛归附的流民，他们眼中对安宁生活的渴望；想起了在瘟疫中死里逃生的士兵和平民，他们对“东瓯”这个名字逐渐产生的归属福东瓯的根基，在于“人心”，在于对“秩序”与“希望”的信仰。若今日向落后的血腥旧俗低头，那么昨日一切的努力，建立的崭新秩序，都将蒙上阴影。楚人不仅要乱其法，更要乱其心！
终于，在众臣的注视下，姒蹄缓缓站起身。他并未提高声调，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清晰地传遍大殿，压过了所有的争论声：
“陈司寇言，法不容私，此乃立国之本。文相言，民需教化，此乃安邦之策。皆有其理。然，此事关乎的，不仅是律条，更是人心向背，是我东瓯新旧之争的缩影！”
他走下君阶，来到大殿中央，玄色的袍袖拂过光洁的地面，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位臣工：“若派兵镇压，即便成功，亦会在所有越人部族心中埋下恐惧与怨恨的种子，楚人更会借此大肆宣扬我姒蹄暴虐，背离越人传统。若一味怀柔退让，则国法威严尽失，日后政令不出宫门，东瓯何以立国？楚人此计，毒就毒在此处，欲使我进退维谷！”
他停顿片刻，目光锐利如刀，仿佛已穿透宫墙，看到了南方山峦中的木鹿部落：“故而，孤决定，亲赴木鹿部！”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文寅急忙出列劝阻，声音带着急切：“主公！万万不可！木鹿部如今情势不明，楚使潜伏其中，万一有失，东瓯危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啊！”
“没有万一！”姒蹄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唯有孤亲临，才能向所有部族彰显孤对新法与越人传统同等的重视！唯有王者亲至，方能以最高权威，对此事做出最终裁断，让楚人无隙可乘，让部民心服口服！这不是妥协，也不是征服，这是‘立信’！在东瓯的国土上，孤要亲自向子民昭示，何者为正，何者为邪！要让所有人明白，孤守护新法之决心，亦尊重越人 legitimate (合法\/合理) 之情愫，但绝不容忍愚昧残忍之行径，更不容许外敌借此兴风作浪！”
他环视众人，眼神坚定，开始下达一连串命令，语速快而清晰：
“猗顿！”
“臣在！”猗顿立刻上前一步。
“加派精干人手，严密监控木鹿部及楚使动向，渗透进去，掌握其核心人物的每日言校同时，在通往木鹿部的各条要道设下暗哨，但有异动，或发现楚人增援，格杀勿论！”
“遵命！”
“苍泓！”
“末将在！”老将军声如洪钟。
“点五百精锐甲士随行护卫，要盔明甲亮，显出军威，但非至万不得已，不可妄动刀兵。另，命南境驻军提高戒备，随时准备策应。”
“得令！”
“陈良！”
“臣在！”陈良躬身。
“备齐《东瓯新法》相关卷轴，尤其是关于禁绝人殉、杀人偿命、以及奖赏农耕工巧的律条，孤要你在部民面前，清清楚楚地宣读！同时，准备好若有人违抗律法，该如何处置的律令依据。”
“臣领旨！”
“文寅！”
“老臣在。”文寅连忙应道。
“准备一批粮食、布匹、盐巴作为抚恤，显示朝廷恩义。同时，立刻去请吴萦医官，让她携带救治伤患之药草随校告诉她，不仅要医身，或许还要医心。”
“老臣即刻去办。”
命令一道道下达，清晰而果决，覆盖了情报、军事、律法、民政、医疗各个方面。朝臣们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君主，他脸上虽有疲惫，但眼神中的光芒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那是一种看清了前路艰险却依然选择前行的勇毅。他们知道，君主已做出了决断，一场不见硝烟却同样凶险的较量，一场关乎东瓯未来道路的风暴，将在这个边远的部族山寨中上演。
殿外，得到命令的卫队开始忙碌起来，甲胄碰撞声、兵器检查声、战马兴奋的嘶鸣声、军官简短的号令声不绝于耳。医官吴萦背着满满的药箱，与助手低声核对着一味味药材，她的眉头微蹙，深知此行绝非简单的诊疗。陈良则心翼翼地将他视若珍宝的法律文书卷轴装入特制的防潮木匣，动作轻柔如同对待婴儿。
一股临战前的肃杀与忙碌气息，弥漫在东瓯宫城。阳光渐渐炽烈，照亮了宫墙上飘扬的旗帜，也照亮了士兵们坚毅的面庞。
姒蹄站在殿门前，手扶冰凉的玉带钩，望着南方木鹿部所在那云雾缭绕的山峦方向，目光深沉如古井。
他知道，此行绝非坦途，暗箭、毒计、煽动起来的民愤，都可能成为致命的威胁。但他更知道，东瓯要走的道路，注定要踏平一切荆棘，包括这千年积弊的旧俗，包括那虎视眈眈的外担而这场亲赴险地的“立信”之行，这场在神权旧俗与人文新法之间的较量，将是铸就这条道路的，又一块必须夯实的基础。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木鹿部的烟火，将照亮东瓯未来的方向。
第六十八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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