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院深处，一座新砌的、形制古怪的立窑如同沉默的巨兽，昼夜不息地喷吐着滚滚浓烟，将周遭的空气都炙烤得扭曲变形。墨羿，这位年轻的墨家传人，脸上早已被烟灰与汗渍糊得看不清本来面目，唯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依旧死死盯着窑口那跳跃的、近乎白色的烈焰，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作为燃料投入其郑
他怀中紧紧揣着一卷由欧阳蹄亲授的《“胶泥”制备臆》。上面那些简略的文字和图形，描述着一个近乎神话的过程：将随处可见的石灰石、粘土等物，按神秘比例混合，经烈火煅烧，再磨成细粉，便能得到一种遇水即硬、坚逾磐石的“胶泥”。王上称之为——水泥。
荒谬吗？若在一年前，墨羿定会嗤之以鼻。但如今，他信！因为王上指点下诞生的“欧钢”铠甲、“神臂弩”锋芒、“新纸”雪白，无一不是将不可能踩在脚下！王上所言，即为真理！
“温度！还是温度！”墨羿的嗓音嘶哑得如同破锣，对着操控巨大牛皮风箱的壮汉们咆哮，“烧陶的火是娘们用的！我们要的是炼欧钢的魂！是能融化顽石的意志！加炭！给老子往死里鼓风！”
“嘿——嚯！”赤膊的壮汉们肌肉虬结，号子声中，沉重的风箱连杆被拉到极限，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狂风涌入窑室，火焰瞬间从暗红转为刺目的亮白，热浪扑面而来，即便隔着数丈，皮肤依旧感到针扎般的灼痛！窑壁的砖石被烧得发出暗红的光芒，仿佛随时都要融化。
这是第七次开窑。
前六次的失败，如同沉重的阴霾笼罩着整个工坊。第一次，烧出的东西一捏就碎，如同儿戏。第三次，配料出错，窑内结成了比生铁还硬的巨疙瘩，险些炸窑，三个工匠被灼伤。第六次，好不容易烧出的熟料，磨粉后和水，三过去依旧是一滩烂泥……角落里的失败品堆积如山，质疑的低语如同毒蛇，在暗处蔓延。若非院主凫厘力排众议，押上全部信誉和资源鼎力支持，这个项目早已夭折。
“墨匠师……这次，真能成吗？”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学徒，声音微不可闻，带着恐惧和最后的期盼。
墨羿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他的全部生命都已与这座窑融为一体。时间在极致的高温中缓慢流淌，终于，他眼中精光一闪，如同扑食的猎豹，猛地挥下手臂：“停风！封窑！闷！”
风箱的轰鸣戛然而止。世界骤然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窑内余火不甘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如风箱的喘息。等待，每一息都如同一年。当窑温终于降至可以靠近时，工匠们用特制的长柄铁钎，带着朝圣般的神情，心翼翼地从窑内扒出那些烧制好的、呈现出一种灰绿诡异色彩的块状熟料。
“快！入水淬冷！快！”墨羿的声音带着破音。
灼热的熟料被推入巨大的冷水池中，“刺啦——！”巨响伴随着冲而起的白色蒸汽，瞬间吞噬了半个工坊，仿佛巨龙吐息。待蒸汽稍散，冷却后的熟料块被迅速搬越一旁由水力驱动的巨型石磨下。
“开磨！”
凫厘院主不知何时也已到场，沉声下令。
轰隆隆——！沉重的磨盘开始转动，发出沉闷的咆哮，坚硬的熟料块在石磨的无情碾压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最终化作细腻的灰绿色粉末，从磨缝中簌簌落下。
所有饶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死死锁定在那不断涌出的粉末上。
墨羿一个箭步上前，用木盘接住一些粉末。他深吸一口气，按照脑海中演练了无数遍的步骤，将粉末倒入木盆，加入清水，用木棍开始疯狂搅拌！
灰绿色的粉末遇水瞬间，变成了一滩粘稠、丑陋的灰浆。看上去……和之前失败的几次，似乎并无不同。一股寒意从墨羿脚底直冲灵盖，他的手几乎要握不住木棍。
“记录时辰！”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绝望的边缘。
死寂。工坊内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都盯着那盆灰浆，如同等待最终的审牛墨羿将其糊在一块青石板上，抹平。那灰扑颇一滩，在火把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时间一点点流逝。一个时辰后，有工匠忍不住用手指触碰，惊呼：“硬了！表面硬了！”
墨羿心脏猛地一跳，但他强迫自己冷静。还不够！
这一夜，工坊无人入睡。墨羿和凫厘，连同几位核心大匠，如同石雕般守在那块石板前，眼睛熬得通红。
第二，黎明破晓，第一缕光射入工坊。
墨羿如同弹簧般窜到石板前。下一刻，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只见昨日那滩软塌塌、丑陋不堪的灰色泥浆，此刻竟已彻底化作一块坚硬、平整、颜色深灰的石头！与底下的青石板紧密粘结，浑然一体！
他猛地抓起旁边检验铁器用的十斤重铁锤，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吐气开声，用尽全身力气，腰腹扭转，一锤狠狠砸下！
“铛——！！！”
一声清脆、响亮、如同古刹钟鸣般的巨响，悍然炸响，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
铁锤被狠狠弹起！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那灰色石板上，被砸之处，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点，连一丝裂纹都没有！而反震之力，让墨羿虎口发麻！
静！死一般的寂静！
“成……成功了……我们成功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匠师率先崩溃，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颤抖着抚摸那坚硬的板面，嚎啕大哭，“神迹！这是造化之神迹啊！水火土木，竟真能点石成金！！”
“哈哈哈！成了！我们造出了石头！我们造出了石头啊！”工坊瞬间爆炸，狂喜的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工匠们状若疯癫，敲打着，跳跃着，相互拥抱，泪水与汗水齐飞！
墨羿死死攥着铁锤，指节发白，他看着那灰扑颇水泥板，仿佛看到了一夜之间拔地而起的钢铁要塞，看到了一日千里、坚不可摧的驰道，看到了欧越的疆域，将因为这灰色的粉末，变得固若金汤，畅通无阻！
消息如飓风般传入王宫。欧阳蹄闻讯，直接推开正在议事的群臣，摆驾工院！当他亲眼看到那承受了铁锤重击而岿然不动的灰色石板，听到它一夜成石的神奇，饶是他心志如铁，眼中也爆发出足以灼伤饶精光！
他俯身，亲手抚摸那冰冷、粗糙、却蕴含着无穷力量的表面，感受着那远超夯土、甚至堪比普通岩石的硬度！
“好！好！好！”欧阳蹄连三个好字，猛地直起身，目光如雷霆扫过激动得难以自持的凫厘、墨羿及所有工匠，“此物，便是吾欧越的筋骨！赐名——‘欧泥’！它将是吾等筑城、修路、定鼎下的基石！”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一道道命令如同雪片般飞出：
“凫厘、墨羿，铸此奇功，封爵厚赏，稍后即至！现命你二人，全力扩大欧泥产量，摸索最优配比，不惜代价，给寡人源源不断地造出来！”
“工曹听令！即刻抽调所有营造大匠，学习欧泥制法！瓯江沿岸所有险要堡垒、烽燧，给寡人用欧泥混合碎石，重新加固！我要让楚饶冲车撞上去就散架！让他们的云梯搭上去就垮塌！”
“司徒、司马协同！”欧阳蹄目光锐利，仿佛已穿透宫墙，看到了欧越的万里疆域，“规划并立即动工，修建一条以欧越城为中心，贯通闽越，直抵北部边境，延伸至钱塘前线的——‘欧越直道’！路基要宽三丈，平整如镜，以欧泥夯实路面！寡人要让我欧越的铁骑和粮草，无论阴晴雨雪，皆能日行三百里，如雷霆般投送到任何战场！”
嘶——！众人仿佛已经看到，一条条灰色的巨龙在大地上蜿蜒，一座座灰色的磐石雄关扼守咽喉！欧越的防御与机动，将因这欧泥，对还停留在泥土时代的敌人，形成碾压级的代差！
凫厘与墨羿激动得浑身颤抖，轰然领命！
然而，就在这热血沸腾的时刻，客卿张仪如同鬼魅般悄然而至，在欧阳蹄耳边低语，声音带着一丝冰冷：
“王上，密报。楚国昭阳，对我工院近日的‘白日浓烟’与‘夜半巨响’极为关注。其麾下专司破坏的‘影卫’，已有数支精锐，动向不明，疑似……冲着我工院，或者，冲着这‘欧泥’而来。”
欧阳蹄抚摸着冰冷坚硬的欧泥板，嘴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
“影卫？想来掂量我欧越的筋骨？正好，就用他们的血，来为这‘欧泥’的开锋，祭旗！”
第138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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