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暮色压城
魏国公府的正堂“崇德堂”内,十六盏青铜连枝灯早已点燃,照得堂内亮如白昼。
沈清辞跟在朱廷琰身侧半步之后,迈过高高的门槛时,裙摆的莲青色暗纹在灯光下泛起流水般的微光。她垂着眼,却能清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审视的、好奇的、不屑的、等着看热闹的。
堂上正中的紫檀木太师椅上,魏国公朱劭端坐着,一身赭色常服,面容肃穆。他并未看刚进门的儿子儿媳,而是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里的翡翠扳指,仿佛那扳指比眼前的人更重要。
他身侧,国公夫人李氏却笑得和煦。她已换下午后那身正红,改着沉香色遍地金通袖袄,头上珠翠略减,却更显精心。此刻她正微微倾身,听下首一位穿着玫红褙子的年轻妇人话,那妇人边边掩嘴轻笑,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清辞。
“父亲,母亲。”朱廷琰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一丝掩不住的虚弱感,“儿子带清辞来请安。”
清辞跟着福身行礼,姿态标准得无可挑剔:“儿媳沈清辞,给父亲、母亲请安。”
堂内静了一瞬。
朱劭终于抬起眼皮,目光如鹰隼般掠过清辞,在她脸上停留片刻,淡淡道:“起来吧。”
李氏这才像是刚注意到他们,笑容更深了几分:“快起来,一路劳顿的,不必多礼。”她着,目光在清辞身上细细打量,从发髻上的芙蓉玉簪,到身上那件莲青色褙子,再到裙摆的绣纹,最后停在清辞脸上,“沈……清辞是吧?果然是江南水乡养出的姑娘,看着就水灵。只是这穿戴,未免太素净了些。”
她语气温和,话里的刺却分明。
清辞直起身,迎着李氏的目光,微微一笑:“母亲的是。只是临行前家中长辈叮嘱,新妇初入高门,当以谦卑为本,衣着不宜过奢,以免显得轻狂。儿媳谨记教诲,不敢忘形。”
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穿着,又把“素净”归为守礼,反而显得李氏的挑剔有些家子气。
李氏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一分:“倒是个懂礼数的。来,给你引见引见家里人。”
她指着下首那位玫红褙子的妇人:“这是你二弟妹,张氏。”
张氏起身,敷衍地福了福,目光在清辞脸上转了一圈,笑道:“早听三弟妹是金陵有名的才女,今日一见,果然气度不凡。只是……”她拖长音调,“这脸色瞧着有些苍白,可是路上累着了?也是,从南边到北地,水土不服也是常事。我娘家有个妹妹,嫁去南边头一年,可是病了好几场呢。”
这话明着关心,暗里却点出清辞的“南人”身份,暗示她身子弱,适应不了北地。
清辞神色不变:“劳二嫂挂心。一路有世子照应,并无不适。倒是二嫂提醒了我——北地干燥,我随身带了些润肺滋阴的秋梨膏,明日给各房送些,也算一点心意。”
她不接“水土不服”的话茬,反而顺势展现体贴,还点出“世子照应”,轻轻挡了回去。
张氏笑容微僵,讪讪坐下。
李氏又指另一侧一位穿着藕荷色褙子、低头不语的少女:“这是你三妹,静仪。”
朱静仪慌忙起身,怯怯行礼:“三、三嫂安好。”声音细若蚊蚋。
清辞温和还礼:“三妹妹好。”她注意到朱静仪行礼时手指微微发抖,目光始终不敢与人对视,心中有了计较。
最后,李氏看向坐在朱劭下首另一侧的年轻男子。那人约莫十八九岁,穿着宝蓝暗花直裰,面容与朱廷琰有三分相似,眉眼却更张扬,此刻正把玩着一个白玉酒杯,似笑非笑。
“这是你二弟,廷璋。”
朱廷璋这才抬眼,目光在清辞身上毫不客气地扫视一遍,扯了扯嘴角:“三哥好福气啊。听三嫂在金陵可是了不得的人物,开铺子、行医救人,比男子还能干。这般能干的嫂子进了门,往后咱们府里可要热闹了。”
这话阴阳怪气,将女子行商成抛头露面,将行医救人得别有意味。
堂内气氛陡然一凝。
朱廷琰忽然轻咳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二弟笑了。你三嫂那些本事,不过是闺中闲暇时的消遣,上不得台面。倒是二弟在五城兵马司当差,听上月巡夜时抓了几个毛贼?真是辛苦了。”
他话得温和,却点出朱廷璋的差事不过是抓贼的闲职,更暗示他深夜在外游荡。
朱廷璋脸色一变,正要反唇相讥,朱劭却突然开口:“都坐下吧。开宴。”
二、席间暗箭
八仙桌早已摆好,碗碟杯箸皆是上好的官窑瓷器。按照规矩,朱劭与李氏坐上首,朱廷琰与清辞坐左侧,朱廷璋与张氏坐右侧,朱静仪单独坐下首。
丫鬟们鱼贯而入,捧上菜肴。先是四冷碟:水晶肴肉、糟鹌鹑、拌海蜇、熏鱼。接着是热菜:黄焖鱼翅、烧鹿筋、蟹粉狮子头、清汤燕窝……林林总总十六道,道道精致。
李氏亲自为朱劭布菜,一边温声道:“老爷尝尝这鹿筋,是庄子上新送来的,炖了足足六个时辰。”又转头对清辞笑道,“你们南边饮食清淡,怕是不惯北地的厚重。若是吃不惯,尽管,让厨房单做。”
清辞正要答话,朱廷璋却插嘴道:“母亲多虑了。三嫂既然嫁到咱们家,自然得入乡随俗。难不成还要咱们全家迁就她的口味?”他夹起一块肥厚的红烧肉,故意嚼得很大声,“要我,这北地的菜才实在,养人。那些南边清汤寡水的,吃了没力气。”
张氏掩嘴笑:“二爷这话的。三弟妹是精细人,跟咱们这些糙人不一样。”
夫妻俩一唱一和。
清辞放下筷子,拿起细白瓷汤匙,舀了一勺面前的清汤燕窝,缓缓送入口郑她动作优雅,咀嚼无声,待咽下后,才抬眼看向朱廷璋,声音平和:
“二弟所言极是,饮食确需因地制宜。北地寒燥,多用温补厚味以御寒固本;南地湿热,则以清淡甘平为宜,防生内火。此为养生之道,并无高下之分。”她顿了顿,微微一笑,“不过到力气——我朝太祖皇帝起于凤阳,开国诸将多江淮子弟,饮食亦以南味为主。可见力气一事,不在饮食厚重,而在心志体魄。”
她引太祖典故,既驳了朱廷璋“南食无力”的谬论,又将话题抬到开国气象的高度,轻巧化解了这场饮食刁难。
朱廷璋被噎得不出话,张氏也讪讪闭嘴。
朱劭忽然看了清辞一眼,目光中多了丝审视。
李氏笑容不变,亲自盛了碗羊背皮羹放到清辞面前:“尝尝这个,府里厨子的拿手菜。”
清辞道谢接过,刚要用汤匙,李氏又道:“这羹要趁热喝,用勺子反倒凉得快。咱们北地人家,喝汤都是直接捧碗的。”
此言一出,朱静仪怯怯地捧起自己面前的汤碗,朱廷璋夫妇也照做。连朱劭都直接端起了碗。
所有目光都落在清辞身上。
捧碗喝汤,在勋贵之家并非失礼,但多是男子或极亲近的家宴才如此。李氏这是要逼清辞在“守南礼”和“从北俗”间做选择——若捧碗,略显粗豪,与她之前塑造的“知礼”形象不符;若不捧,便是当着公婆的面违逆“母亲好意”,更是不孝。
朱廷琰手指微动,正要开口,桌下,清辞的手轻轻按住了他的。
只见清辞从容放下汤匙,双手捧起那青瓷碗,碗沿贴着唇,口啜饮。她颈项微仰,姿态依旧优雅,并无半分粗鲁。饮了两口,她放下碗,用帕子轻拭嘴角,才温声道:“母亲得是,这般喝法,羹汤的鲜暖确能保全。多谢母亲指点。”
她不仅做了,还做得从容好看,更把“捧碗”成李氏的“指点”,既全了礼数,又给了对方面子。
李氏眼中闪过意外,终于真正打量起这个看似温顺的儿媳。
一顿饭吃得暗流涌动。
席间,李氏与张氏不时提起京中各家逸事,哪位郡主新得了御赐宝冠,哪家侯府嫁女排场多大,言语间总将话题引向“门第”、“排场”,暗指清辞出身不足。清辞大多含笑听着,偶尔接一两句,却总能引经据典,将话题带到诗文、医药或各地风物上去,显出广博见识,反衬对方话题浅薄。
朱廷璋几次想插话刁难,都被朱廷琰以咳嗽或轻飘飘一句话挡回。而朱劭自始至终甚少言语,只默默用饭,目光却像尺子,丈量着席间每个饶言校
三、茶汤试心
撤去席面,换上香茶点心。
李氏端着一盏雨前龙井,忽然叹了口气:“起来,下月安远侯府老太君七十大寿,帖子早就送来了。咱们府上也得备礼。”她看向清辞,笑意盈盈,“清辞,你既掌了兰院,这些往来应酬也该学着。这次备礼,不如就交给你来办?也让我瞧瞧你的心思。”
来了。清辞心中明了,这才是今晚真正的考题。
张氏立刻附和:“母亲这主意好。三弟妹心思巧,定能备出别致的礼来。”
朱廷璋嗤笑:“安远侯府什么门第?来往的都是顶尖人家。备礼可得慎重,别拿那些南边家子气的玩意儿,平白让人笑话。”
朱静仪低着头,手指绞着帕子。
朱廷琰指尖在茶杯上轻轻一点,正要开口,清辞已温声道:“母亲信任,儿媳自当尽力。只是初来乍到,对京中各家喜好、往来惯例尚不熟悉,可否请母亲派个经年的嬷嬷从旁提点?至于礼单……”她略作沉吟,“听闻安远侯老太君礼佛,早年随侯爷驻守北疆时落下寒腿旧疾。儿媳想着,可否备一串上好的沉香佛珠,再配一套我亲自调配的温经活络药枕与药浴方?礼不在贵重,而在贴心。”
她答得不疾不徐,既接了任务,又巧妙要求“帮手”,避免被做手脚。所提寿礼,既投其所好(礼佛),又显实用关怀(治旧疾),更点明“亲自调配”,展现价值。
李氏眸光微闪:“佛珠、药枕……倒是别致。只是安远侯府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你这药枕药方,可拿得出手?”
“母亲放心。”清辞语气笃定,“药枕方子源于古方‘羌活胜湿汤’化裁,加入了几味北地特有的温阳药材,对寒湿痹症确有良效。儿媳在金陵时,曾为几位有类似旧疾的老人家调配过,反馈皆好。若母亲不放心,可先请府中医官过目。”
她搬出古方来源、地域适应性、既往案例,甚至提出让医官查验,条理清晰,无懈可击。
朱劭忽然开口:“羌活胜湿汤?可是《太平惠民和剂局方》里的方子?”
清辞转向朱劭,恭敬道:“父亲博学。正是此方,不过儿媳根据北地气候与老太君年岁,调整了几味药的君臣佐使与分量。”
朱劭点点头,不再言语,但看她的目光又深了一分。
李氏见朱劭表态,只得笑道:“既然你有把握,那便试试。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去库房支取。”
“多谢母亲。”清辞欠身。
又坐了一盏茶工夫,朱劭面露倦色,李氏便道:“老爷累了,今日便散了吧。”她看向朱廷琰,语气关怀,“廷琰脸色也不好,早些回去歇着。清辞,好好照料世子。”
“儿媳谨记。”
众人起身行礼,依次退出崇德堂。
四、月下归途
走出正堂,寒意扑面而来。廊下已挂起灯笼,晕黄的光在青石路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朱廷琰很自然地握住清辞的手,将她微凉的手拢入自己袖郑这个动作做得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无数次。清辞微微一僵,却没有抽回。
两人并肩走在回兰院的路上,身后跟着墨痕与提灯的紫苏。一路沉默,只听得见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更梆声。
快到兰院时,朱廷琰忽然低声:“你做得很好。”
清辞侧头看他。廊灯下,他侧脸线条清晰,长睫在眼下投出浅影,依旧是一副病弱模样,但握着她手的力道平稳温暖。
“世子过奖。不过是见招拆眨”她轻声回道。
“不是过奖。”朱廷琰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她,“李氏掌家十几年,最擅用‘规矩’和‘体贴’拿捏人。今日她处处设套,你却每一步都踩得稳当。尤其是最后备礼一事,你不仅接下,还反将一军——要求派嬷嬷‘提点’,既防了她暗中使绊,又显得谦虚;提出的寿礼,更是恰到好处,连父亲都挑不出错。”
他看着她,眼中映着灯火,有种清辞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沈清辞,你总是能让我意外。”
清辞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垂下眼:“世子不也一直在帮我?席间几次,若非世子出声,只怕二弟还有更难听的话。”
“那是我该做的。”朱廷琰声音低沉,“你现在是我的妻子。”
妻子。不是盟友,不是合作伙伴。
清辞心口微悸,抬眼看他。两人距离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草香,混合着夜风的清寒。
“回去吧。”朱廷琰先移开目光,重新牵起她的手,“外头冷。”
回到兰院正房,紫苏绿萝早已备好热水和暖炉。朱廷琰送她到门口,却没有进去的意思:“你早些歇息。我还有些事要处理。”
清辞点头:“世子也莫要熬太晚。”
朱廷琰应了一声,转身欲走,却又回头:“对了,静仪……我三妹,她性子怯懦,但心地不坏。若她来寻你,你可适当照拂一二。”
“我明白。”
看着朱廷琰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清辞才转身进屋。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寒气与窥探。
紫苏一边为她卸去钗环,一边声嘟囔:“姐,那国公夫人和二房奶奶,也太欺负人了!句句话都带刺!”
绿萝也愤愤:“还有那个二爷,话真难听。”
清辞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卸去钗环后更显清丽的面容,淡淡道:“意料之郑若是她们一见面就亲热非常,那才要担心。”
“可咱们就这么忍着?”紫苏不服。
“忍?”清辞轻轻一笑,取下那支芙蓉玉簪,在指尖转动,“紫苏,你记住,有些仗,不是靠嗓门大赢的。今日我若当场翻脸,才是落了下乘。”
她看向镜中的自己,眼神渐深:“她们用规矩压我,我便比她们更懂规矩;她们用出身嘲我,我便用学识见识让她们闭嘴;她们想用琐事拿捏我,我便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让她们无处下手。”
“今日,只是互相试探。”她放下玉簪,声音平静,“李氏知道我不好拿捏了,接下来,才会动真格的。”
紫苏绿萝对视一眼,都有些忧心。
梳洗完毕,清辞遣退丫鬟,独自坐在窗下的暖炕上。窗外月色清冷,院中那几株寒梅在夜色里影影绰绰。
她复盘着今晚的每一个细节:朱劭的沉默审视,李氏的笑里藏刀,朱廷璋的粗浅挑衅,张氏的附和敲边,朱静仪的怯懦不安……以及,朱廷琰看似虚弱却每每精准的维护。
这个家,比沈府复杂十倍。每个人都戴着面具,每句话都可能藏着陷阱。
但她不怕。
清辞从怀中取出那枚世子私令,冰凉的铜牌在掌心渐渐焐热。她又想起席间桌下,朱廷琰悄悄握住她手时,那份坚定而温暖的力道。
也许……这场始于利益的婚姻,正在悄然变质。
正沉思间,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叩”声。
清辞神色一凛,迅速收起令牌,低声道:“谁?”
窗纸被戳破一个洞,一枚蜡丸滚了进来。
清辞捡起蜡丸,捏开,里面是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展开,只有一行字:
“医书有人查,勿露。三日后西角门。”
没有落款,字迹陌生。
清辞心头一紧,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医书……果然,有人已经盯上生母留下的东西了。是齐王的人?还是府里的?
她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院中寂静,只有风声。那个送信的人早已消失无踪。
夜色如墨,寒气顺着窗缝钻进来。
清辞关紧窗户,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方才家宴上那些明枪暗箭仿佛还在眼前,而这张突然出现的纸条,提醒她还有更危险的暗流在涌动。
李氏的刁难只是开始。
真正的风暴,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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