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第七日，一封盖着青色火漆的密信，由一只通体乌黑的信鸽送至扬州城西一处不起眼的茶楼后院。
茶楼掌柜是个四十来岁、面皮白净的瘦削男子，接过信鸽时手指稳得没有一丝颤动。
他熟稔地取下竹管，挥退手下，独自走进二楼一间茶香氤氲的静室。
静室里已有一人在等。那人背对门口，正用一把巧的银剪子，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青松盆景的枝叶。
他穿着石青色锦缎长袍，背影挺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仅从背影看，便知不是寻常人物。
“阁主，扬州分舵急信。”掌柜躬身，双手将竹管呈上。
被称作“阁主”的人并未回头，只伸出两根修长手指，轻轻一捻，竹管应声裂开，露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素笺。
他展开素笺，目光扫过上面蝇头楷写就的密报，修剪枝叶的动作微微一顿。
室内静得只能听见银剪开合的细微“咔擦”声。
良久，阁主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钻进人心里：“荡梨山……棠梨花……自首客栈……”
他每念一个词，停顿片刻，像是在品味其中意味。
“有点意思。”
他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约莫三十许岁的面庞，五官平平，唯有一双眼睛深邃如古井，看人时仿佛能洞悉一牵
“一个女匪首，年方十六，生神力，统御山寨十年。不劫贫苦，设‘自首客栈’抽成助官擒匪……这样的行事，倒不像匪，更像在江湖与朝堂间走钢丝的生意人。”
掌柜垂首：“分舵报，此女行事诡奇，力大无穷，曾一拳击打死一头野猪，又曾在官道上扛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回山，后更在中秋夜宴上，当众将那书生扛入房郑”
“书生？”阁主眼中掠过一丝兴味，“查清那书生来历了么？”
“尚未。”掌柜道，“那书生自称刘澈，来历不明，但气度不凡，虽表面文弱，却似有武功底子。更奇的是，此人现下成了那女匪首名义上的‘赘婿’，但两人似乎并未圆房，反而以兄弟相称。”
“兄弟相称？”阁主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一个女匪首，一个来历不明的书生赘婿……这荡梨山，还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他走回窗边，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扬州城熙熙攘攘的街景：“朝廷那边，有什么动静？”
“三皇子府近来频繁调动江南人手，似在追查什么。林知府那边也加强了戒备，但表面一切如常。另外……”
掌柜迟疑了一下，“京中裕亲王府的暗卫，近日似有股秘密南下，动向不明。”
“裕亲王……”阁主沉吟，“那位老王爷，可是十几年不过问朝政了。如今突然动起来……是为了那个流落在外的六皇子，还是为了这江南盐案？”
他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那张素笺上：“传令扬州分舵，加派人手，盯紧荡梨山。但记住，只观察，不接触，尤其不要惊动那位棠姑娘。我倒要看看，这盘棋，他们打算怎么下。”
“是。”掌柜应声，却又忍不住问，“阁主，咱们‘听风阁’向来只买卖情报，不插手朝堂江湖纷争。此次为何对这荡梨山如此关注？”
阁主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能让三皇子如临大敌，让裕亲王暗中布局，让一个女匪首玩出‘自首客栈’这种新奇把戏的地方……你觉得，会只是寻常山寨么？”
他手指轻轻敲击窗棂：“江湖这潭水，太久了。该有点新鲜的浪花了。”
同一时间，荡梨山上对此一无所知。
九儿正蹲在粮仓门口，手里拿着根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
刘澈站在她身侧，看着地上那些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灵气的线条和符号。
“这儿，咱们再盖两间大屋，”九儿用木棍点着地上一个方块，“专门用来存放‘自首客栈’的卷宗。王伯了，现在通缉犯的档案越堆越多，他那账房都快塞不下了。”
刘澈点头：“确有必要。另外，山寨入口处的岗哨也该加固。近日山下似有不明身份的人窥探，虽未靠近，但不可不防。”
九儿抬头看他，阳光照在她脸上，睫毛在眼睑投下浅浅的阴影：“又是三皇子的人？”
“未必。”刘澈沉吟，“也可能是其他江湖势力。‘自首客栈’的名声渐渐传开，难免引人注目。”
“管他呢。”九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该干啥干啥。”
她话音刚落，铁头匆匆从寨门方向跑来，脸色有些凝重：“大姐，刘先生，山下来了几个人，是从什么‘听风阁’来的，想拜见大姐。”
“听风阁？”九儿皱眉，“什么来头？”刘澈眼神却是一凝：“江湖上最大的情报组织，号称‘下事，听风知’。他们的人，怎么会找到这里？”
九儿咧嘴一笑，眼中却无笑意：“情报组织？那就是来打探消息的呗。走，看看去。”
三人来到寨门处的了望台。
从高处往下看，只见山道上有三人静静站立。
为首的是个中年文士，穿着普通的青布长衫，面容平凡，唯有一双眼睛格外清亮。
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皆是精干模样，太阳穴微微鼓起，显然身怀武功。
那文士见寨门有人，遥遥拱手，声音清朗，竟能穿透山风清晰传来：“在下听风阁扬州分舵执事柳文舟，奉阁主之命，特来拜会荡梨山棠寨主。冒昧来访，还望寨主赐见。”
九儿趴在了望台的木栏杆上，歪着头打量了一会儿，忽然提高声音喊道：“拜会？空着手来拜会啊？我们山寨的规矩，拜山得带礼物！”
山下三人明显一愣。
那柳文舟反应极快，笑道：“是在下疏忽了。不知寨主喜欢什么礼物？”
九儿眼珠一转：“听你们听风阁消息灵通，那就……拿三条有用的消息来当见面礼吧。要值钱的，不值钱的别拿来糊弄人！”
柳文舟身后一个随从面露不忿，刚要开口，被柳文舟抬手制止。
他深深看了了望台上的九儿一眼，笑容不变：“棠寨主快人快语。好，那在下便献上三条消息，作为拜山之礼。”
他略一沉吟，朗声道：“第一，三皇子府暗卫统领‘血手’屠刚，三日前已秘密抵达扬州，随行高手十二人，目前隐匿于城东‘悦来客栈’。”
刘澈瞳孔微缩。
“第二，”柳文舟继续道，“江南按察使司已接到密报，不日将派员暗查扬州盐政，领队者是按察副使周正清，此人刚正不阿，与林知府素有旧怨。”
“第三，”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却依旧清晰传来，“安平侯府柳姨娘之兄柳如风，七日前进了一批特殊‘药材’，经查，其中混有江湖罕见的‘蚀骨香’原料。此香无色无味，中毒者三日之内筋骨酥软，内力尽失。”
三条消息完，山上一片寂静。
九儿脸上的嬉笑之色渐渐敛去。
她与刘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这三条消息，条条戳中要害。
“礼物我收下了。”九儿沉默片刻，开口道，“吧，你们阁主想干什么？”
柳文舟拱手：“阁主只是对棠寨主和‘自首客栈’颇感兴趣，命在下前来表达善意。听风阁无意与山寨为敌，亦不会干涉山寨事务。只望日后若有什么趣闻异事，棠寨主能想起听风阁，互通有无。”
话得客气，意思却很明白：我们盯上你了，但暂时没恶意，以后多联系。
九儿咧嘴笑了：“行啊。回去告诉你们阁主，我棠梨花也对他挺感兴趣的。有空来山寨坐坐，我请他喝我们特制的‘辣椒饼茶’。”
柳文舟嘴角抽了抽，显然听过那“辣椒饼”的威名。
他再次拱手：“在下一定转达。今日叨扰，告辞。”
三人转身下山，身影很快消失在山道拐角。
九儿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她转头看向刘澈：“这个听风阁……是敌是友？”
刘澈眉头紧锁：“听风阁素来中立，只买卖情报，不站队任何势力。但他们的情报网遍布下，无孔不入。如今注意到我们，未必是好事。”
“管他呢。”九儿一挥手，眼中却闪过锐光，“兵来将挡。不过他们送来的这三条消息……倒是挺有用。”
尤其是第三条。
蚀骨香……安平侯府柳家，到底想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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