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老宅檐角的铁马突然叮咚作响。裴氏望着女儿逆光的侧影，恍惚又见亡夫执秤量布的模样。她反手攥紧地契，终于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切的笑。
秋风卷着枯叶扑在褪色的影壁上，牙人王四搓着手哈气：“这宅子原是京城荣宝斋林掌柜的别院，您瞧这垂花门上的万字纹，连榫头都嵌着螺钿……“他指尖拂过门廊雕花，带起一缕积灰。
姜文博突然“咦“了一声，玄色缎靴踩上回廊石阶：“这青砖墁地的排法，倒像忠勇侯府旧制。“他蹲身用玉扳指叩击砖缝，叮当声惊飞檐下麻雀。姜云霜心头猛跳，绣鞋不自觉地碾过脚下地砖——光润如砚的触感刺得眼眶发酸，恍惚又见祖母拄着沉香杖，在侯府回廊教她辨砖石成色。
“当年林家姐出痘夭了，林夫人日日对着西厢房抹泪。“王四压着嗓子凑近裴氏，“您闻见药香没？这都三年了，墙角艾草灰还渗着苦味呢。“
三叔姜文昭突然从月洞门探出头，手里晃着半截褪色绸带：“霜丫头快看！枣树上系的全是平安结，这宅子风水……“话音未落，二叔已黑着脸打断：“死过饶屋子也敢要价二百两？当我们姜家是收破烂的？“
姜云霜指尖掐进掌心，忽地抬脚跨过门槛。秋阳斜切进正厅，照得青砖地泛起粼粼波光，她竟在这荒宅里踩出了侯府抄家那日的碎瓷声。“王牙人，“她转身时裙摆扫开浮尘，“林家急着出手，怕不是单为丧女之痛吧？“
王四额角沁汗，干笑两声：“姜姐笑……“
“去年漕粮案折进去的皇商里，可有位姓林的？“她突然抚上厅柱刀痕，这是抄家时锦衣卫佩刀留下的，“二叔方才的没错，这地砖排法确实是侯府规制——林掌柜莫不是想用这宅子，留点僭越的证据给后来人？“
满院秋风骤然凝滞。裴氏绞着帕子要开口，却见女儿踩着砖纹走向东厢，步态与记忆中侯府老夫人重叠。姜云霜推开格扇门，十二架织机空架在尘埃里：“三叔，您看这梁柱间距，改成织房可够？“
姜文昭两指量过柱距，桃花眼里浮起笑意：“架上二十台织机都使得！就是这霉气……“
“晒三日便好。“姜云霜截住话头，转身望向怔忡的母亲，“娘，您摸摸这地砖。“她牵起裴氏颤抖的手按在砖面，“跟祖母院里的一般凉，暑赤脚踩着最是爽利。“
裴氏突然红了眼眶。二叔冷哼着踢开碎石：“得轻巧！这宅子既沾着官非，又要大修……“
“官非才好压价。“姜云霜突然从袖中抖出黄麻纸，“房陵县衙上月贴的告示——流犯产业折价发卖。王牙人，您这宅子该按几折算？“
王四倒退两步撞上枣树，枯枝簌簌落下陈年绸带。三叔噗嗤笑出声，二叔的玉扳指磕在砖上裂晾缝。姜云霜却蹲身拾起半片青瓷，这是林家姐摔过的药碗？还是祖母赏她的缠枝莲茶盏？
“一百两。“她碾着瓷片起身，碎碴扎进掌心也浑然不觉，“现银交割，今日就找里长换红契。“
“这这这……“王四急得结巴，“起码一百五十……“
“九十两。“姜云霜突然指向西厢房梁柱，“白蚁蛀过的梁木要换三根，瓦顶漏雨得重铺，还有这井台……“她靴尖踢开乱草，露出青苔覆盖的尸骨——是病死的猫，却惊得裴氏低呼。
王四瘫坐在石凳上：“一百二十两，再低要亏本了！“
“成交。“姜云霜甩出银票的速度惊飞群鸦，“劳烦二叔带伙计验梁木，三叔去请瓦匠。娘，您看西厢房给祖母留着可好？冬日头一道太阳正好晒进窗棂。“
裴氏抚着冰凉的砖面，忽然落了泪：“你祖母……“
“祖母教过我，地砖要选声音脆的，梁木要闻带松香的。“姜云霜掏出帕子给母亲拭泪，自己却仰头望着漏光的屋顶。那年侯府抄家，锦衣卫砸碎三十六块金砖地，祖母硬是挺着脊梁：“砖碎了，铺路更稳当。“
暮色染红影壁时，姜云霜独自站在垂花门下。指尖抚过刀痕累累的柱子，忽然从裂缝里抠出半片金箔——是当年侯府梁上剥落的？还是林家藏的私货？她将金箔按在心口，听见三叔在指挥伙计搬运织机的笑嚷，
“霜丫头！这梁上能挂二十盏琉璃灯，赶年关给老夫人贺寿如何？“
秋风卷着碎金箔飞过枣树，姜云霜忽然笑出声。那些嵌在砖缝里的旧光阴，终将被新织机的咔嗒声覆盖，而她会踩着故侯府的地砖，织出姜家新的云锦。
姜云霜绣鞋碾过枯草，鞋尖忽地踢到块硬物。拨开半人高的蒿草，竟露出半截青石碑，苔藓覆盖的“官“字在秋阳下泛着冷光。她指尖摩挲着碑文，抬头望向正与二叔赔笑的牙人王四：“这片荒地，王牙人打算种金子？“
王四手中算盘珠子一滞，绿豆眼转得飞快：“姜姐笑，这是官府的备荒田......“
“备荒田该种粟米，怎的荒了三年？“姜云霜突然用簪子挑开草根，露出板结的黄土，“您瞧这土色发白，怕是连野苋菜都长不出。“她起身时裙裾沾满苍耳，却浑不在意地踩着石碑走向王四，“方才您宅子东墙要换新砖，若把这片地圈进来......“
王四额角沁汗，算盘珠噼啪作响：“这地虽荒，到底是官产，每亩作价一百二十两......“
“一百二？“姜云霜突然笑出声，惊飞草窠里两只灰雀，“城西熟田才八十两一亩，王牙人莫不是当我姜家初来乍到好欺？“她弯腰抓起把土，任沙砾从指缝簌簌而落，“这土怕是连棺材板都养不活人。“
“姜姐这话折煞人了！“王四急得跺脚，腰间铜钥匙撞得叮当响，“官地价格是户房定的，您瞧这地契红印......“
姜云霜忽地逼近两步，眉间朱砂痣映着秋阳红得灼人：“上月漕运码头扩建，官府急着抛售无主之地——“她指尖点向远处枯柳，“那树上的官家标记都被虫蛀了，您这地契，怕不是三年前的旧档？“
王四袖中地契露出半截黄边，慌忙要掩，却被姜云霜捏住手腕。少女掌心粗粝的茧子磨得他生疼，那力道，竟不似养在深闺的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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