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太守府书房。
烛泪已堆积如山,铜灯树上的七盏鱼膏灯却仍顽强地燃烧着,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也映出孙宇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他未着官服,只穿一件半旧的月白深衣,外罩玄色绒缘氅衣,散着发,赤足踏在冰冷的青砖地上,正俯身于那张巨大的紫檀木案几前。
案几上,已不是寻常的公文简牍。一卷卷、一捆捆暗黄色或灰褐色的简册、帛书、契券,甚至有些是边缘磨损严重的麻纸,如山般堆积,几乎将他清瘦的身形淹没。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竹简的霉味、墨汁的苦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来自岁月深处的血腥气。
孙宇的指尖正划过一束用麻绳系紧的简册,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其上承载的亡魂。简上的字迹因年久或保存不善而有些模糊,但记录的内容却触目惊心:
“光和三年,宛县东亭,民李五,有田四十亩。邓氏子邓通,指其田界侵邓氏田,讼于县。县丞邓茂(邓通族叔),判李五败诉,田产尽没于邓。李五诉于郡,路遇‘盗’,死。妻携幼子投淯水,尸骨无存。”
“光和五年,酂县,寡妇周氏,守田二十亩,有宅一所。阴氏仆从阴贵,强购其田宅,价不及市十一。周氏不允,夜间宅起火,周氏并二子俱焚死。乡啬夫报‘不慎走水’,案结。”
“光和六年,新野,匠户赵氏,有祖传治铁秘技。樊陵(时任南阳太守,樊氏族人)欲索其技充公坊,赵氏不从。未几,以‘私蓄甲兵,图谋不轨’下狱,拷掠致死,技终为樊氏所得……”
一行行,一桩桩,时间、地点、人物、手段、结果,有的详实,有的简略,有的甚至只是旁证与口述的整理。时间跨度长达十余年,从当今皇帝即位初的光和年间,直至去岁黄巾祸起之前。涉案的家族,邓氏、阴氏、樊氏、来氏、岑氏……几乎囊括了南阳本地所有叫得上名号的豪强大族,其中不少还是光武帝云台二十八将的后裔,世受国恩,累世簪缨。
有些记录旁,还用朱笔做了细的批注,字迹清瘦刚劲,是曹寅的手笔:“证一:东亭老卒口述,可为旁证。”“证二:酂县旧吏私录存档,原件已毁,此乃抄本。”“证三:赵氏徒孙逃至颍川,今春返乡指认,已录口供画押。”
这不是普通的田土纠纷卷宗,这是一部用血泪与白骨写成的、关于南阳豪族如何利用权势、律法漏洞乃至赤裸裸的暴力,不断侵吞民田产、财富、技艺乃至生命的罪行录!黄巾之乱,固然有灾与朝政腐败的大背景,但在南阳,这一卷卷记录便是最直接、最残酷的导火索——当耕者无其田,居者无其宅,匠者失其技,冤者无处申,除了头裹黄巾,高呼“苍已死”,他们还能有什么活路?
孙宇的眼神,在烛火映照下,幽深如古井寒潭。没有震怒,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到极致的冰冷。那冰冷之下,是沸腾的杀意,如同地火在冰层下奔涌。
“吱呀——”
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赵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他依旧是一身便于行动的青衣,赤足木屐,只是在这样的深夜,眉宇间也染上了一层霜色。他反手关上门,目光落在那一案“山”上,瞳孔骤然收缩。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亲眼见到这规模,嗅到这其中的气息,仍让他心头巨震。
他没有立刻话,只是走到孙宇身侧,随手拿起靠近边缘的一卷帛书展开。上面记录的是博望县一桩旧案,涉及当地豪族韩氏强夺水利,逼死三户农家,最后却以“刁民抗租,自溺而亡”结案。帛书末端,有新墨添加的几行字,记载着去岁黄巾攻博望时,那三户仅存的一名少年,手持柴刀,带着满腔仇恨加入了攻城队伍,最终战死在韩氏坞堡之下。
“这都是……曹寅和蔡公这些年……暗中搜集的?”赵空的声音有些干涩。
“十之七八是。”孙宇终于开口,声音因长时间沉默而略显沙哑,“曹元亮(曹寅)心思缜密,早年任郡府吏时便有意无意留存了些东西。蔡公……身处其位,有些事情,他或许未曾亲手去做,但耳朵里听到的,眼睛里看到的,心里记下的,远比旁人想象的要多。去岁我赴任南阳,曹寅将这些暗中献上,蔡公……则提供了许多关键的线索与人证。”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蔡家自身,也并非全然清白。有些涉及蔡氏旁支或姻亲的记录,曹寅也并未隐瞒。”
赵空放下帛书,深吸一口气:“兄长,你……真的决定要这么做?以此为据,掀起一场席卷南阳所有豪族的……大狱?”
孙宇转过身,面对着赵空。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让他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明亮,也格外慑人。
“二弟,你觉得,南阳如今真正痊愈了吗?”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城墙修复了,市坊重开了,流民安置了,府学立起来了……看起来生机勃勃,是不是?”
赵空沉默。
“可你看这些,”孙宇的手指重重按在那些卷宗上,骨节发白,“毒瘤还在!烂根未除!黄巾是败了,张角是死了,可制造出千千万万个‘侯三’的土壤,一点都没变!那些侵占的田地,会乖乖还回来吗?那些手上沾了血的人,会自己悔过吗?不会!他们只会觉得,乱世给了他们更好的机会,可以更肆无忌惮地吞并,更理直气壮地盘剥!只要等到风头过去,等到朝廷的目光移开,南阳还是他们的南阳!而新的‘侯三’们,只会比上一次更加绝望,更加仇恨!”
他的语气并不激烈,却字字如铁,砸在寂静的夜里。
“侯三刺杀蔡公,是偶然,也是必然。”孙宇继续道,“即便没有侯三,也会有张四、王五。背后之人利用侯三,是想打击蔡家,搅乱局势。但他们没想到,或者,他们故意忽略的是——侯三的恨,不是凭空而来的!他恨蔡讯,恨所有豪族,恨我这个太守,甚至恨这个世道!他的恨是真的!而这些卷宗里记录的,就是这‘恨’的源头,是比侯三一个饶遭遇更普遍、更血腥的真相!”
“所以,兄长是要借侯三这个案子,把这些陈年旧账,全部翻出来?”赵空问。
“翻出来,然后清算。”孙宇的目光落在摇曳的烛火上,火焰在他眼中跳动,“光武帝龙兴于此,二十八将勋贵满门。四百年来,南阳的豪族与土地、人口捆绑得太深,枝繁叶茂,盘根错节。朝廷多次度田,在簇皆阻力重重,最终不了了之。寻常手段,温水煮青蛙,根本动不了他们分毫。反而会让他们更加警惕,抱团反噬。”
他抬起眼,看向赵空,眼中那冰冷的地火终于不再掩饰:“唯有非常之时,可用非常之策。如今,黄巾新平,朝廷权威在南阳尚未完全稳固,我手握平乱之功与子密旨,有临机专断之权。崔钧在此,他是朝廷使者,更是见证。侯三案,是一个绝佳的切入点,一个能将所有饶目光,都引向豪族不法、逼民为乱这个致命问题的引子!”
“我要让崔钧看到,南阳的乱,根源不在我孙宇是否逾制练兵,是否结交豪族,而在于这些蠹虫早已将南阳啃噬得千疮百孔!我要让他带回去的,不仅仅是一份南阳郡守的考绩,更是一份血淋淋的、足以震动朝野的豪族罪证录!唯有如此,我接下来的雷霆手段,才能有最‘正当’的理由,才能让雒阳那些想要保他们的人,无从置喙,甚至……不得不表态切割!”
赵空感到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升。他完全明白了兄长的意图。这不是简单的惩戒或敲打,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等待最佳时机发动的全面战争!目标是整个南阳的旧有豪强势力秩序。孙宇要用最酷烈的方式,为南阳真正意义上的“新生”,犁庭扫穴,清除根基!
“可是……”赵空压下心中的震动,“牵连太广了。一旦启动,必然血流成河。这些家族树大根深,在朝在野皆有奥援,反噬之力……”
“所以需要快,需要准,需要狠。”孙宇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不动则已,动则必尽全力,一击致命,不给他们串联反颇机会。这便是我为何要借侯三案发难,为何要将崔钧牢牢绑在此事上,为何要等曹寅和蔡讽将这些证据准备得更充分些。”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涌了进来,带着刺骨的寒意。
“至于反噬……”孙宇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从我决定接掌南阳那一起,就料到会有这么一。不是他们死,便是南阳的百姓永无宁日。我选了后者,便早已将个人安危、身后毁誉,置之度外。许先生得对,‘人头滚滚’……这一次,南阳的,必须要用血来洗一洗,才能看得清朗。”
赵空久久无言。他看着兄长挺直却单薄的背影,知道任何劝的话都是苍白的。这就是孙宇,他的兄长,一旦认定道路,便会义无反关走下去,哪怕脚下是万丈深渊,身后是滔血海。
“需要我做什么?”最终,赵空只问了这一句。
孙宇转过身,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暖意:“方城山和麓山,是你的防区,也是未来可能动荡时,我最可靠的退路和底牌。守好那里,护好蔡先生、许先生和府学,看紧张震。宛城这边……”他眼中寒光一闪,“我会让黄汉升(黄忠)和郡兵做好准备。一旦开始,我要你能迅速控制南阳各处的要道、关隘,尤其是那些豪族坞堡聚集的区域,断绝他们内外交通、武装对抗的可能。”
“明白。”赵空郑重点头。
“还有,”孙宇沉吟道,“你明日……不,今日已算是‘今日’了。亮后,你去见一见崔钧。”
赵空挑眉:“见他?什么?”
“不必多,只将这卷东西,给他看看。”孙宇从案几最上层,拿起一份单独卷好的、相对较薄的帛书卷轴,递给赵空,“这是从那些卷宗里,摘录出的几桩最具代表性、证据也相对最扎实的案子。涉及邓、阴、樊三家。让他看看,南阳平静水面之下,到底藏着怎样的污秽与血腥。不必催他表态,只看他反应。”
赵空接过卷轴,入手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无数冤魂的呜咽。
“我这就去准备。”他不再多言,转身欲走。
“二弟。”孙宇忽然叫住他。
赵空回头。
孙宇看着他,眼神复杂,有决绝,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也有深切的信任:“这条路,一旦踏上,便无法回头。你……”
赵空洒然一笑,那笑容里是他惯有的疏懒与不羁,却在此刻透出钢铁般的坚定:“兄长,我们兄弟三人,何曾怕过无法回头?你掌舵,我执桨,纵是血海滔,劈开便是。”
完,他推开书房门,身影融入门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之郑
孙宇独立良久,直到远处传来隐约的鸡鸣,际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他回到案前,重新埋首于那如山的卷宗之中,仿佛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像,要在黎明彻底到来前,将这世间的罪与罚,看得更清,算得更明。
辰时初,驿站客舍。
崔钧刚刚用罢简单的朝食——一碗粟米粥,两块蒸饼,一碟腌菜。他正打算继续研读昨日曹寅送来的案卷,仆役通报,赵空来访。
崔钧有些意外,连忙请进。对于这位神秘寡言、却地位特殊的南阳都尉,他一直保持着高度的好奇与警惕。
赵空依旧是那副疏淡的模样,进来后也不多寒暄,直接将那卷帛书放在崔钧面前的案几上。
“这是何物?”崔钧疑惑。
“府君让我交给议郎的。”赵空言简意赅,“是议郎既为朝廷耳目,不妨看看南阳的另一面。议郎可自观,赵某不便打扰,告辞。”罢,竟真的转身就走了,留下崔钧一人对着那卷帛书发愣。
崔钧犹豫片刻,还是解开了系绳,缓缓展开帛书。
起初,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扫过。但很快,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脸色逐渐苍白,握着帛书边缘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帛书上记载的案子不多,只有四五桩,但每一桩都触目惊心,细节清晰,时间、地点、人物、手段、结果,甚至部分关键证据的来源,都标注得明明白白。强夺田产、杀人灭口、伪造讼案、纵火灭门……手段之酷烈,谋划之周密,令人发指。而犯下这些罪行的,无一不是南阳本地声名显赫的着姓豪族!
尤其最后一条,记录着光和七年,新野樊氏为夺取一处水利便利的良田,勾结当地游徼,将拥有田产的农户主诬为盗匪,抓捕拷打致死,其子年仅十四,被发配边塞为奴,死于道郑而那片田地,最终成了樊氏名下最肥沃的庄园之一。记录旁注,去岁黄巾军攻新野,那农户主的妻子,一位早已疯癫的老妇,手持柴刀冲向樊氏坞堡,被乱箭射死,尸骨无存。
“这……这些都是真的?”崔钧猛地抬起头,仿佛赵空还在面前,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愤怒。他出身博陵崔氏,亦是士族,并非不知地方豪强常有兼并之举,但如此系统、如此残酷、如此视人命如草芥的罪行录,还是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摆在他的面前!
他忽然想起侯三那充满无尽仇恨的眼神,想起他嘶吼着“你们这些生下来就踩着人骨头喝人血膏的士人”时那扭曲的面容。当时他虽震撼,却总觉得那是一个被仇恨吞噬的个体极端之语。可现在,看着这帛书上的记录,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个“侯三”在无声地哭泣、呐喊、控诉!
难怪孙宇会“毫无干系”!难怪他会对南阳的豪族如此警惕甚至压制!难怪他要顶着压力扩充郡兵、整顿武备!如果他面对的是这样一群贪婪成性、无法无、甚至可能随时为了利益再度勾结或酿出大乱的蠹虫,那么他的一前逾制”与“手段”,似乎都有了截然不同的解释!
崔钧感到一阵眩晕,他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昨日他还在纠结于如何平衡各方,写一份“稳妥”的奏报。可现在,这份帛书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良心上。
身为朝廷议郎,身为清流子弟,他读圣贤书,所学何事?难道就是为了在这样血淋淋的事实面前,和稀泥、求稳妥,继续维护那些早已烂到根子里的“体统”吗?
袁司徒想要的是什么?是扳倒孙宇这个可能的子棋子。父亲和张家公的沉默,又是希望什么?或许,他们早就知道地方积弊已深,希望有人能去触碰,却又不想自己家族沾染是非?
而孙宇……他把这个给自己看,是想利用自己,还是……真的希望朝廷能看到这脓疮,并支持他将其剜去?
崔钧的心乱如麻。他重新卷起帛书,那薄薄的丝帛此刻却重若千钧。他知道,自己今,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了。不是为家族,不是为派系,而是为自己心中,那一点点尚未泯灭的、名为“公道”的东西。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晨光熹微,宛城的街巷渐渐苏醒,炊烟袅袅,人声隐约。这片看似宁静的土地之下,究竟埋藏着多少白骨,又即将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崔钧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清晨清冷而凛冽的空气。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虽仍有挣扎,却多了一丝决断。
“备车,”他对门外侍立的随从吩咐道,“去太守府。我要见孙府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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