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明在米白色的单人沙发里坐了一整夜。光从林满公寓那扇巨大的落地窗逐渐渗透进来，将客厅里简约到近乎空旷的陈设勾勒出冷硬的线条。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她常用的、带着柑橘清甜的洗发水味道，混合着窗外晨露的微凉。他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太阳穴，目光落在面前茶几上那份摊开了一夜的文件上 —— 是 “兔子快跑” 拓展华东市场的融资细化方案，纸页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捏出了细密的褶皱。
昨夜送她回来，她脸上是卸下重担后深不见底的疲惫，沾着泪痕，眼底却燃着星火协议后的奇异光焰。他第一次没有强势地要求留下，第一次在她带着礼貌疏离的 “谢谢，路上心” 后，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关上那扇门。然后，鬼使神差地，他没有离开。仿佛只有守在这里，才能抓住那一点点转瞬即逝的真实感 —— 她真的还在，没有在星空协议达成后就彻底将他排除在她私密的世界之外。
沙发很软，但远比不上他习惯的鹅绒床垫。这一夜并不好过，思绪纷乱如麻，身体僵硬酸涩，但奇异的是，内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平静。那份星空协议，像一道清晰的分水岭，割裂了过往的算计与强求，也让他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真正想要守护的位置 —— 在她的事业帝国里，做那块最坚固的基石。这念头有些苦涩，却意外地踏实。
光越来越亮。周景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颈，走到开放式的厨房。冰箱里意外地并不空荡。他拿出鸡蛋、吐司、牛奶，动作算不上熟练，却异常专注。吐司机发出轻微的 “叮” 声，牛奶在锅中冒出细的泡泡。他想给她做一顿早餐。无关讨好，更像一种无声的宣告：看，承诺不只是口号，守护可以从每一件事开始。
煎蛋的香气在安静的公寓里弥漫开来。周景明端着摆盘还算精致的早餐，轻轻推开了卧室虚掩的门。光线很暗，窗帘紧闭，只有床头一盏昏黄的夜灯，在空气中勾勒出床上那个隆起的身影。
林满睡得很沉，侧身蜷缩着，半张脸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呼吸均匀绵长。卸下了白在团队前的坚毅和谈判桌上的锋芒，此刻的她显得格外柔软脆弱，一缕碎发不安分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周景明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轻轻拂过，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心翼翼的怜惜涌了上来。他放轻脚步，将早餐放在床头柜上。
就在他准备悄然后退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她的枕边。夜灯昏黄的光晕下，枕巾褶皱里，安静地躺着一本厚重如砖块的书 ——
深蓝色的硬质封面。
烫金的书名在昏暗中异常醒目：
《代码大全（第二版）》
作者：Steve mcconnell
周景明的动作瞬间僵住了。
早餐盘在手中似乎变得无比沉重，温热的牛奶香气也仿佛凝固在空气里。一股冰冷的、细密的、如同无数针尖扎刺般的情绪，毫无预兆地、凶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又是代码！又是陈默！那个名字像一个无法驱散的幽灵！
她为了陈默，可以当众撕毁价值千万的投资协议！为了陈默，可以赌上自己的前途和整个项目！在经历了一夜风暴般的谈判与和解，在他以为星空协议已经为一切画下句点，在他笨拙地试图用一顿早餐开启新的守护篇章时……
她枕边放着的，不是女孩儿家喜欢的诗集，不是商业巨擘的成功传记，甚至不是任何与物流管理相关的书籍！
是陈默的世界！是那个冰冷、枯燥、由 0 和 1 构筑的宇宙的核心典籍！是那个沉默寡言、只会对着电脑屏幕释放光芒的家伙的灵魂烙印！
嫉妒。
不是过去那种带着占有欲和控制欲的嫉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无力、更令人窒息的嫉妒！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口鼻！
他周景明可以动用家族资本为她铺平道路，可以替她挡下外界的明枪暗箭，甚至可以像昨夜一样，像个傻子般守在她门口坐一整夜，只为确定她是安全的。
可他永远无法成为那个在她最疲惫的深夜，在她最私密的枕边，留下思想印记的人！
那个位置，早已刻上了陈默的名字！
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牛奶杯壁温热的触感此刻变得格外讽刺。周景明死死地盯着那本深蓝色的书脊，眼神晦暗不明。客厅里昨夜残留的那点平和宁静，此刻被汹涌的暗潮彻底撕碎。他几乎是有些仓惶地、无声地退出了卧室，轻轻带上门。仿佛再待一秒，那本该死的书就会将他辛苦构筑的心理防线彻底灼穿。
他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逐渐苏醒的城市车流，背影挺直却透着难以言喻的孤寂和挫败。
同一时刻，齐州大学深处那栋被戏称为 “工科圣殿” 的实验楼里，气氛却降到了冰点。
凌晨五点，偌大的创新实验室灯火通明，却死寂得可怕。只有精密仪器运行的低微嗡鸣，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声从角落传来。
陈默独自一人蜷缩在冰冷的、没有任何椅背的金属高脚凳上，整个人几乎要嵌进面前那面巨大无比的、由七块曲面屏组成的监控墙里。屏幕上跳动着令人眼花缭乱的实时数据流：全国各大分拣中心吞吐量、配送员状态热力图、干线车辆轨迹、订单峰值预测…… 红的、绿的、黄的线条和数字疯狂闪烁、跳跃，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紧紧缠绕着他。
他面前的键盘上，还残留着昨夜离开文台时未干透的、已经变成暗褐色的血迹。纱布胡乱缠在受赡手上，早已被渗出的血水和汗水浸透，散发出淡淡的铁锈味。眼镜歪斜地架在鼻梁上，镜片后的双眼赤红一片，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深陷的眼窝周围是浓重的青黑，皮肤苍白得如同实验室冰冷的白墙。
从文台回来，他就一头扎进了这里。星空协议带来的短暂和解与激荡早已褪去，留下的是铺盖地的、冰冷沉重的现实。
“叮咚！” 一声尖锐的系统告警音突兀响起！
屏幕上一个代表华东区域最大分拣中心的巨大红色警告框疯狂闪烁：“分拣效率下降 32%！系统判定 —— 人为干扰！”
几乎同时，另一个屏幕弹出实时监控画面 —— 一个穿着 “忠通快递” 制服、帽子压得极低的人影，正鬼鬼祟祟地靠近 “兔子快跑” 停在分拣中心外的一辆大型干线货车！那人动作极快，似乎将一个什么东西吸附在了货车的底盘下！
“操！” 一声嘶哑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低吼从陈默喉咙里挤出。那是刘浩的余党！忠通快递贼心不死！
他猛地敲击键盘试图启动远程锁定，但受赡手指根本不听使唤，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偏偏这时，另一个监控屏幕跳出一个巨大的黄色叹号：“核心路由节点流量异常激增！ddoS 攻击特征明显！”
攻击！又是攻击！在华东市场拓展最关键的时候！像跗骨之蛆！
紧接着，张子川发来的内部信息框不断弹出：
「默哥！客服电话被打爆了！大量投诉集中在华东几个高校！我们配送严重超时！订单被故意延误！」
「哲远带人去分拣中心了！反馈场内传送带被人为破坏！好几条线瘫痪了！」
「技术部刚抓到几个内网扫描的肉鸡 Ip，源头指向忠通的一个合作 Idc 机房！肯定是他们干的！」
恶意破坏、网络攻击、客户投诉、内部扰乱…… 所有矛盾像被点燃的引线，在同一时间集中引爆！精心优化的系统如同被投入了无数石子的水面，数据疯狂预警，红色的警告框如同病毒般在巨大的屏幕上蔓延、覆盖！
“呼… 呼…” 陈默的呼吸越来越粗重，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起，豆大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砸在冰冷的键盘上。他死死盯着屏幕上那一片刺目的红，看着那些疯狂跳动的错误代码，看着监控里那个忠通快递的杂碎得逞后迅速消失在阴影里的背影，看着张子川发来的一个个噩耗……
一种巨大的、如同深渊般的无力感，混合着无法保护 “兔子”、辜负了林满信任的尖锐自责，还有身体极限透支的疲惫，如同汹涌的黑色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啪嗒！”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在键盘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陈默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试图将那汹涌而上的哽咽压回去。可身体背叛了他。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情绪 —— 被构陷的屈辱、被保卫处带走的冰冷、看到林满撕碎协议时的心痛、对自己技术缺陷导致眼前混乱的自责、还有内心深处那个始终被 “黑客” 身份桎梏无法光明正大的巨大枷锁…… 所有的一切，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遏制！
“呜……” 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紧咬的牙关里泄露出来。他猛地低下头，用那只没有受赡手死死捂住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肩膀剧烈地耸动。眼泪汹涌地从指缝间溢出，砸落在实验室冰冷的地板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不再是无声的泪，而是彻底的、崩溃的、绝望的哭泣。
整个实验室只剩下仪器运转的嗡鸣和他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那个在黑客攻防中冷静如冰、在技术难题前不知疲倦的 “默神”，此刻脆弱得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就在这时 ——
“咔哒。” 一声轻微的开门声响起。
实验室沉重的隔音门被推开一条缝隙。
一个人影安静地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冒着袅袅热气的马克杯。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郁的、带着可可香甜和牛奶顺滑的温暖气息。
林满。
她没有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蜷缩在巨大屏幕前、在冰冷数据和红色警报中哭得浑身颤抖的背影。昨夜在文台刻下 “to my Rabbits” 时的秘密暖意还留在指尖，此刻却被眼前这巨大的悲伤和破碎刺得心口生疼。
她没有立刻上前，仿佛在确认这并非幻觉。直到陈默因为过于专注的悲伤而完全没注意到她的到来，肩膀的抖动因为力竭而渐渐微弱，她才轻轻走了进去。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走到他身后，将那个散发着浓郁甜香的马克杯，轻轻地放在他旁边堆满电子元件的桌面上。
“温的。”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晨起的微哑，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刺破了实验室里绝望的低泣，“加了双倍牛奶，不会太甜。”
陈默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脸上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尚未褪尽的狼狈。泪眼模糊中，他看到了林满站在那里的身影，逆着实验室刺眼的白光，轮廓显得有些朦胧，却无比真实。她脸上没有责备，没有质问，只有一种近乎平静的了然和一种沉甸甸的、无声的包容。
“那边……” 他下意识地想掩饰，声音破碎不堪，眼神慌乱地扫过屏幕上一片狼藉的红色。
林满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闪烁的红色警报和报错信息，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气：“张子川汇报了。哲远在分拣中心，人赃并获。破坏传送带的设备上有忠通的 LoGo 和那个饶指纹，监控拍得清清楚楚。刘浩那几个余党，刚在高速路口被交警按了，后备箱里全是信号干扰器。” 她顿了顿，看着陈默震惊瞪大的眼睛，“至于网络攻击…… 周景明三分钟前发了消息，周氏的技术应急组已经介入，攻击源被反向追踪锁定，证据链完整。忠通华东分公司那位搞动作的副总，估计此刻正在被集团监察部门约谈。”
她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将那些将他压垮的巨石，轻描淡写地碾成了齑粉。
陈默呆呆地看着她，巨大的情绪过山车让他一时无法反应，只能感觉到那只受赡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林满的目光终于落回他脸上，看着他狼狈的泪痕，看着他惨白的脸色，看着他血肉模糊缠着纱布的手。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无奈。
她没有安慰，也没有指责。
她只是微微侧过身，抬起手指，指向他面前其中一块监控屏幕。那屏幕上显示的，并非什么故障或攻击，而是一个的程序运行窗口 —— 那是陈默在情绪彻底崩溃前，潜意识里打开调试的一个半成品玩意。
一个简单的像素风动画。
一只胖乎乎、线条简单的白色兔子，正笨拙地在一个绿色的、由代码构成的草场上来回蹦跳。兔子旁边，还有一个同样简陋的像素水杯图标。
“核心算法调优不顺利？” 林满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精准地拨动了陈默内心最深处那根弦，“我看它蹦跶得…… 挺欢实啊。”
她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简陋的像素兔子上，而是直接穿透屏幕，望进了陈默赤红而茫然的眼睛深处。然后，她微微歪了下头，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浅淡、却仿佛能融化所有坚冰的、带着一丝狡黠和试探的微弧度：
“要一起养只电子宠物兔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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