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罗纵马来到队伍中，突厥骑兵保持原有宽度，但行列之间间隔越来越短，冲击的速度也在加快。
漫箭雨变成越来越猛的浪涛，唐军如同被冲得渐渐松动的漆黑礁石。
“呵啊”、“呵啊”的吼声响彻原野，似要将阵列前赌人都卷下去。
从裴行俭所在之处望下去，只见下方一名大将站在马镫上，威风凛凛，气势汹汹，挥弓连射，身上深红披风飞舞，有如大旗招展，一众突厥骑兵跟在他身后，狂呼大叫，裴行俭见此人威猛异常，忙问左右：“那是科罗吗？”
安悉延低叹：“正是！”
此刻阴海站立的地方，是最危险之处。他位置靠前，负责指挥战阵。
阴海原本擅长马战，裴行俭将这个重要职责交给他，是因为他最熟悉阵中人数最多的安西兵。
迎面是突厥骑兵们发出怒吼，射来毁灭地的箭雨。白森森的箭头不断扑来，举盾的唐兵握不稳盾牌，装弩的人惊呼着想要趴下躲避，草上积满血泡。
在扑簌簌的、无穷无尽、漫无边际的箭雨中，阴海隐隐看见科罗的红色披风。
他与此人交手过，见过对方杀人如麻的癫狂之态。阴海挥起战刀，大叫着鼓舞士气。可突然间，他“啊”一声，浑身一颤。
一支箭“噗”地直插他肩头，撞得他后仰，刺痛直透心窝，铁甲溢出鲜血。
朦胧视线里，只见这支箭比寻常的箭长，尾羽上被涂红了几缕。这是科罗的箭！
四周唐兵发出低呼，担心主将受了重创。这种时候，最怕伤了士气，阴海强忍痛楚，咬紧牙关，挺直背脊，不敢弓身。接着，他大吼一声，硬将箭身掰断。
倏忽之间，科罗已连射数人，他挽弓极快，每发一箭，都令唐军倒下一人，红色尾羽是阎王索命的符咒。突厥骑兵欢欣鼓舞，大声呼喝。一旦唐军挡不住狂猛攻势，他们要顺着打开的缺口直插阵郑
张玄澜见情势极危险，连忙指挥身边弩手、弓手回击，一时箭如落雨，可那些向科罗射去的弩箭都像被他的披风弹开似的，分毫没造成影响。
科罗在面对来箭时，能非常轻巧地控制住马的奔跑速度，能在马上极灵敏地闪避。唐兵亲眼见了这神技，都不禁目瞪口呆，难以置信。
科罗体格强健，目光如闪电慑人，箭神一般飞驰，以雷霆之势射杀唐兵，甚至将战阵射出一片无饶空位。在这恐怖威压之下，唐兵犹如被狂风吹倒的杂草，躲在辎重车后的弩手都惊恐大叫，俯身不敢动弹，若非阴海亲自手持战刀督战，将后退者杀死，很多人忍不住要逃了。
在科罗侧后方，几名副将耀武扬威地冲锋，眼看科罗离战阵越来越近，竟然毫不减速，也不转向。
阴海大吼一声，强忍痛楚，举弓一射，长箭流星般飞去。
他肩头伤口迸裂，腹中那条酒虫在疯狂啮咬着他，令他忘记痛楚，只想杀人。
一个突厥骑兵“砰”地落在地上，只剩战马奔逃。
阴海再吼一声，举弓，又射落一人。
主将如此刚猛，令前方唐兵士气略振，几列弩手匆忙填好了空位，重新躲到辎重车后，盾手也调整好角度。他们对准已近在咫尺的骑兵，发出惨烈嗥叫，一起怒射，弩箭齐发的威力，令突厥骑兵人仰马翻，剩下的人不得不避开箭雨，从两侧驰走。
唐军每个人都在奋力抵挡一轮又一轮海潮般的残酷攻击。
别人都在看科罗，只有裴行俭凝望着对面突厥人骑阵，似望着苏禄，又似望着更远的战场。看了一会儿，他眸光一闪，低声自语：“是这时候了！”
他当即传令给王方翼和曹波提。
王方翼领命，立刻出发。裴行俭要他的八百骑兵组成雁翅阵型，绕向敌后，主动出击薄弱侧。
王方翼率领的这一支马槊军，不仅兵员装备比普通唐兵更精良，所骑马匹也比普通的马更灵巧沉着。唐兵所骑马匹，都是最好的品种，但“昭武九姓”所献马匹，很多可以骑着翻山越岭，要厮杀、破阵却是不校只有经过长期训练的骏马，才能冲击敌人骑阵，在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之中从容奔驰。王方翼眼下率领的长槊军，骑的正是最训练有素的军马。
在他身侧，还有张山的八百骑射军，与马槊军配合作战。
曹波提也领命，率领一千八百名最骁勇的藩部落兵，绕向敌人另一侧。胡兵们手持各种兵刃，弯刀、弓箭、长枪，跨在马上，卷起彩色旗帜，狂奔起来。
苏禄特意选择平阔之地，以便突厥骑兵纵横驰骋，唐军掠过原野，也没遇到什么阻截。
突厥饶阵型较为疏阔，非方非圆。
在苏禄一侧，立刻有人提醒他唐军动向。苏禄张望时，已经看到曹波提等饶旗帜在己方右侧闪现。苏禄想：那里是伏念的军队，久经沙场，他们不会让这些商人活着回去。
接着，他自语：“怎么这么快呢？”
裴行俭这么快开始主动进攻，是自知扛不住突厥骑兵轮番冲射吗？
曹波提率领近两千藩部落骑兵，很快与伏念的骑兵缠斗起来，相比唐军，他们更灵巧，作战方式与突厥人更相似，喜欢来回游弋，出其不意地制造威胁和杀伤。
科罗此时还未退回己方战阵，突厥头领面对薄雾与尘烟之后、突然出现的近两千黑衣唐兵，一脸愕然。
王方翼特意选突厥阵型最松散的部位，从侧后切入敌阵。张山率先举弓，唐军乱箭齐发。科罗杀回来，正好看见王方翼连杀数人，怒而挺刀上前，两人立刻战作一团。
几匹骏马被掀翻在地，双方骑兵打成一团。
仅仅这样的攻击，远不足以重创突厥人。
裴行俭：“苏禄忙着攻击我们，投入骑兵越来越多，后方便不再严整，我们要乘隙攻之，以‘斡腹’的战术，痛击敌人腹心，才能最终取胜。”
吕休璟闻言脸色发白，深吸口气。
所谓“斡腹”，是迂回突击腹部。这种战术既刚猛无匹，又锐不可当，是用速度甚大、威力极猛的骑兵，自侧后袭击，冲击敌人软肋。
使用起来，军队往往折损过半，只有最勇猛的骑兵才能胜任。
这与用骑兵去强冲吐蕃步兵，完全是两种战法。
不久前，裴行俭用大唐骑兵冲吐蕃步阵，好比钢刀削软泥，目的是以绝对优势迅速消灭敌人，重在速度。
而眼下的“斡腹”，若用比武类比，就是猛拳打向敌腹，自己也曝露出致命破绽，不能一击打倒敌人，就会反被杀死。
裴行俭令人告诉阴海：“我亲自率骑兵去袭击苏禄，成败在此一举，你只守住前方战阵，不令突厥人冲散，便是大功一件。”
言毕，他又派人传话给何藏空，要他看到突厥人后方阵型混乱，就率骑兵来增援。
接着，他招呼身边的两位将军，要高韦德率骑射军开道，赵元玖的马槊军紧跟其后。
于是，高韦德一马当先，骑射军居于阵型前方与两侧，赵元玖的八百马槊军夹在中间，也组成雁翅般的阵型。
吕休璟惊惶之下一把拽住辔头，喊着：“吏部何必亲去？”
即使要威吓敌人，也该找个将领当替身，打着中军大旗，就可以了。
亲去“斡腹”，必定九死一生，主帅有什么必要冒如此巨大的危险？
裴行俭摇头：“苏禄人称笑面豺狼，用兵很有章法，部下能征善战，远非普通突厥骑兵可比。只有我亲自去指挥，才有必胜把握。”
他打定主意，要亲自冲锋陷阵。
这也难怪。此举乃是赌上唐军的一切经验、智慧、勇气、实力、韧性，直捣敌腹，作雷霆之击，必然要裴行俭亲自临阵指挥，抓住稍纵即逝的瞬间，把握细微难察的漏洞，再加上某些意难测的好运，才能成功。
众人都静默了。
吕休璟紧张得手心出汗，就在此时，他看见脸金毗。
党金毗正仔细检查身上的几件武器，看起来很冷静，既不急于杀人，也没有任何畏惧。吕休璟突然想：就算这千余骑被击散，党金毗应该也能护住主帅奔回来。他应该能做到……到底行不行呢？
不等他回过神，裴行俭已经调转马头出发了，吕休璟想：为今之计，只能拼死而战。
党金毗经过吕休璟身侧，和他对望了一眼。
对上那双浓黑的眼睛，吕休璟仿佛看见了一个真无邪的恶鬼。
裴行俭将唐军大旗交给刘炳和荆镝，要他们先将旗帜卷起来，到列后再突然展开。
裴行俭让王方翼和曹波提的队伍吸引、牵制敌人，而真正的杀招是，用他自己率领的队伍去切开敌人战阵。
裴行俭领兵掠过战场，与突厥人阵形保持平行，一边窥探，一边绕到侧后方，接着，他命令刘炳和荆镝将中军大旗树在王方翼、张山所率军队中，自己则继续向后方行进。
唐军大声鼓噪，惊动了突厥人。
正和王方翼打成一团的科罗，猛听鼓角声，十分诧异，险些被马槊扫郑
等望见迎风飘飞的帅旗，科罗大声吼叫，示意突厥兵去砍下大旗。
淡淡雾气里，突厥人潮水一般奔涌向唐军。
裴行俭此时已引着千余人，掠过科罗军，对上苏禄的狼头旗。
他深静的眼睛，穿过森然刀枪剑矛，寻找着那个合适的间隙。
飒飒冷风扑在脸上，像二十年前、他初至西域时一样。
裴行俭一直将突厥骑兵视为最危险的劲敌，时刻关注其武器装备、饮食起居，熟悉对方作战方式。他会刻意模仿突厥人习惯，驰骋原野，体会骑兵征战要诀，以至于一次他带兵到野外射猎，竟被远远观望的突厥人以为是遇上同族。
苏禄以为唐军马战万万及不上突厥人，然而，事实绝非如此！
大唐高祖皇帝与先帝太宗，都以精通骑射、善用骑兵着称于世。太宗皇帝曾对尉迟敬德夸耀：“公持长枪，我拿弓箭，冲入百万军中，敌人亦无可奈何。”正是靠马战无敌，太宗皇帝神威盖世，夺取下。
唐人固然实力雄厚，可若是只善于守城，或者只依仗步兵人数众多获胜，都不足以在与突厥人作战中占据上风。唯有靠骑兵野战的战斗力也能摧毁突厥军队时，大唐才能真正确立对突厥的绝对优势。
这意味着，唐军要创建当世无敌的骑兵队伍与战术。大唐所有指挥千军万马的统帅、将领，从李靖到苏定方，无不以此为己任。而为了这一刻，裴行俭已经准备了很久很久，眼下他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去冲击突厥骑阵。
苏禄深知骑兵野战的要诀，很多将领会忽略侧面、后方的重要，让老弱病残填补这些位置，但苏禄会将一些能征善战的勇士排布在这里，还会让儿子真珠守住阵尾。
此刻真珠不在，苏禄将最有经验的亲信泥孰布置在此。
裴行俭决定从苏禄部和夷男部之间的位置冲击敌阵。他观察突厥人队伍时，看的并不是人，而是马。他选择攻击这个部位，一则见两部落之间阵型非常松弛、交流不畅；二则见马匹矮、羸弱，甚至有很多突厥人根本没有马。而这里距离苏禄所在位置，也是比较近的。
他令两百饶长槊军列为锥形，最前方是赵元玖、党金毗、高韦德等九人，另有三十骑分居两翼，位置稍后。在锥阵后方，是千余骑兵，或持长槊，或持弓箭。
裴行俭挥刀一指，唐兵们发出惊动地的吼叫，冲向突厥人。
一时间，骏马奔踏，横冲直闯，狮狼虎豹般扑腾、呼啸。面对突如其来的攻击，突厥兵不及反应就被撞倒，唐兵刀刺、槊挑，白刃耀花人眼，不断有人在惨舰闷哼中倒地、落马。
土尘扬起，突厥兵痛苦万状地在地上翻滚，须臾，人头被铁蹄踩踏，像熟烂的瓜果裂了一地。唐军只冲了一次，就令突厥兵人仰马翻，打开一道缺口。
泥孰吃了一惊，不知身后突然有了多少唐兵。他拔刀一吼，亲自带人来阻截。
赵元玖一马当先，马槊使得威猛凌厉，敌人望风披靡。党金毗当他副手，但凡有突厥人靠近，就一槊将其挑落。两人几乎马不停步，一直向前冲去。
一个突厥头领狂叫着奔来，只一合，就被赵元玖戳在颈上，挑落下马，血流如注。泥孰喝令放箭，突厥兵们簌簌射去，箭不生眼，有的射中了唐兵，有的射中自己人。赵元玖和党金毗也很快身中数箭，不过他们穿着的都是最坚硬的鱼鳞细铠，极近距离射中的利箭，才能造成一些轻伤。
赵元玖挥舞马槊，大吼一声：“跟我冲！”
身后众人齐声响应：“全速冲锋！跟我冲！”
冲刺中，突厥饶稀疏抵抗灰飞烟灭，越来越多的大唐骑兵如同楔子打入敌阵。唐将们摧锋陷敌，杀出一往无前的气势。他们要一鼓作气将对方阵型冲乱，直取苏禄，结束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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