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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8章 三生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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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默觉得自己的生活像台卡了纸的复印机,每吐出来的纸张都带着一模一样的墨痕。在广告公司做设计,从家到公司两点一线,午饭永远是转角那家便利店的便当,周末最大的冒险是换一家外卖店。朋友偶尔笑他活得像个设定好的程序,他也只是嘿嘿一笑,没什么可反驳的。直到那个晚上,毫无征兆地,他坠入了另一个世界。

起初只是个模糊的片段:大片大片燃烧般的红霞,青石板路蜿蜒向前,远处有灰墙黛瓦的轮廓,空气里飘荡着某种奇异的花香。他站在那儿,心口却像被什么堵住了,沉甸甸的,仿佛遗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醒来时,额头上全是冷汗,窗外城市的光灰蒙蒙的,才凌晨五点。他拍拍脑袋,试图驱散那莫名的沉重感,只当是工作压力下的怪梦。

然而,第二、第三……那红色的空、蜿蜒的青石路,固执地一次次将他拉回梦境。更糟的是,他开始“看见”一个背影——一个穿着素雅古装的女子,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支样式简单的玉簪,正站在一片开得如火如荼的紫藤花架下。他拼了命地想靠近,想看清她的脸,想问问她为何如此熟悉,可每次只要一抬脚,那身影就瞬间消散,像被风吹散的烟雾。他只能在梦里徒劳地伸出手,抓到的只有虚无的空气和满心尖锐的失落。那感觉如此真实,像一把钝刀子割着心口,醒来后那份空落落的疼能持续一整。

“我老默,你这黑眼圈快掉到下巴了!”同事王胖子端着咖啡凑过来,一脸夸张的担忧,“昨晚又加班了?还是……嘿嘿,有情况了?”他促狭地挤挤眼。

李默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手指无意识地在电脑触控板上滑动,屏幕上新建的空白文档里,赫然躺着一个用鼠标潦草勾勒出的古装女子轮廓,发髻上还点了个代表簪子的点。他吓了一跳,赶紧把文档关掉,心里暗骂自己魔怔了。

“没,就是……睡不太好。”他含糊其辞,声音有些干涩。

“嘿,这年头,谁没点失眠啊!”王胖子大大咧咧地拍他的肩,震得他差点从椅子上滑下来,“要不哥们儿给你推荐个地儿?城东有个老中医,扎两针,保管你睡得跟死猪似的!”他嗓门洪亮,引得旁边几个同事也好奇地看过来。

李默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摇摇头。他需要的不是安眠药,而是想弄明白梦里那片灼烧般的红霞,那条望不到头的青石路,还有那个总在紫藤花下消失的背影,到底想告诉他什么。他越来越恍惚,上班时盯着设计图,那些线条和色彩会诡异地扭曲,幻化出梦里的飞檐翘角;开会时经理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却仿佛隔着一层水幕,模糊不清,眼前晃动的只有那片刺目的红。有一次在茶水间倒水,滚烫的开水溢出杯子淋在手上,他却像毫无知觉,只是怔怔地看着水汽升腾,直到旁边同事惊呼着拉开他,他才感到一阵钻心的灼痛。

“默哥,你这状态……真不去看看?”邻桌的林心翼翼地问,看着他手背上那片显眼的红痕。

李默看着那片红痕,又看看窗外灰蒙蒙的、毫无波澜的城市空,心里那团乱麻越缠越紧。再这样下去,别工作,他怕连自己是谁都要搞混了。必须找个人聊聊,哪怕只是出来。他终于下定决心,在网上搜了个评价还不错的心理咨询工作室,预约了时间。

咨询室很安静,弥漫着淡淡的香薰味道。对面的心理医生姓吴,四十来岁,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温和。

“所以,李默先生,”吴医生推了推眼镜,语气平稳,“你描述的这种反复出现的、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梦境,尤其是那个无法看清面目的女子背影,确实值得关注。从心理学角度看,这可能是现实压力或某种深层未满足愿望的投射……”

李默坐在柔软的沙发里,身体却绷得笔直,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他努力组织语言,试图把那些碎片般的感受拼凑起来。

“吴医生,我明白您的投射。”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但……那种感觉太真了!不只是梦里,白也像有东西在脑子里撞!看见夕阳会心口发紧,闻到某种花香会莫名其妙想流泪……好像……好像丢了半条命在外面,找不回来了。”他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在虚空中描摹着,“还有那支簪子,梦里那女子头上的玉簪……我好像……闭着眼都能画出它的样子。”

吴医生认真地听着,记录着,镜片后的目光带着职业性的理解和探究:“潜意识的力量有时确实会以非常具象化的方式表达。我们可能需要更多时间来梳理……”

就在这时,一阵微风不知从何处吹来,拂动了咨询室角落一盆绿萝的叶子。那风里,竟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似无的香气。李默猛地吸了一口气,瞳孔骤然收缩——是梦里那种花!紫藤花的味道!他像被电流击中,整个人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呼吸瞬间变得粗重。

“花!是那个味道!”他指着窗外,声音发颤,“梦里那个花架下的味道!就是它!”他急切地转向医生,眼神里充满了混乱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求证,“您闻到了吗?您闻到了没有?”

吴医生明显愣了一下,他仔细地嗅了嗅空气,眉头微微蹙起,随即露出安抚的微笑:“李先生,放轻松。这里是十八楼,窗外没有紫藤花。也许是隔壁房间的香薰?或者……是您此刻情绪唤起的一种强烈联想?我们……”

李默眼里的光瞬间暗了下去,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荒谬感淹没了他。他颓然坐回沙发,双手捂住了脸。联想?不,那味道如此清晰,如此具体,带着梦里的潮气和重量。他明白了,在这里找不到答案。这些科学的、理性的分析,触碰不到他灵魂深处那片疯狂燃烧的红色空。他匆匆结束了咨询,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弥漫着“科学解释”的安静房间。

城市的喧嚣重新包裹了他,车水马龙,人声鼎罚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个被放逐的孤魂。不知不觉,他拐进了一条从未留意过的僻静巷。巷子深处,一家的门面毫不起眼,灰扑颇旧木门上方挂着一块同样不起眼的木匾,上面刻着两个褪色的篆字:“忘忧”。门边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鬼使神差地,李默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陈旧书卷、劣质茶叶和潮湿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店里光线昏暗,只有柜台上一盏的白炽灯亮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老头衫的老头,正伏在柜台后打盹,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听到门响,他慢悠悠地抬起头,露出一张皱纹深刻的脸,眼睛却意外的清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懒洋洋地瞥了李默一眼。

“喝茶?算命?”老头的声音沙哑,带着点刚睡醒的含混,随手拿起柜台上一只豁了口的粗瓷茶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

李默站在门口,逆着光,一时有些局促,不知该如何开口。他觉得自己像个傻瓜。难道要“我做了个怪梦,梦里有个姑娘我看不清脸”?这听起来比神经病还神经病。可那萦绕不去的花香和心口的闷痛又如此真实地逼迫着他。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我……我做了个梦……”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荒唐可笑。

“哦?”老头放下茶杯,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瞬,像蒙尘的琉璃被擦去一角,饶有兴味地上下打量着李默,“梦到啥了?发财?还是娶媳妇儿了?”语气带着点市井的调侃。

“都不是。”李默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豁出去一般,“梦到一片红得吓饶,一条望不到头的青石板路……还有,一个站在紫藤花下的女人,穿着古装,头上插着支玉簪……我……我每次想看清她,她就……散了。”他得磕磕巴巴,脸颊发烫,做好了被当成疯子轰出去的准备。

老头没笑,也没轰他。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粗糙的边缘。等李默完,店里陷入一阵奇异的沉默。老头浑浊的目光在李默脸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那双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慢流转。半晌,他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李默死水般的心湖:

“红霞满,青石铺路……是‘赤水’之畔。紫藤花架……簪玉的女子……”老头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仿佛穿透了李默,看向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伙子,你梦里丢的,怕不是这辈子该找的人啊。”他拿起柜台上一个落满灰尘的旧式黄铜烟斗,在桌角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声响,“那路,看着没尽头,可走的人,心是认道的。你梦里看不清她的脸,是你的魂……还没想起她是谁。” 老头抬起眼皮,那眼神锐利得像能剥开皮肉直刺灵魂,“前世欠下的债,今生躲不掉的扣儿。心口那块空落落的地儿,就是她当年走时,从你命里生生撕走的那一块。”

这话像一道惊雷,直直劈在李默的灵盖上!他浑身剧震,踉跄着扶住了旁边一个摇摇晃晃的旧书架,才没摔倒。前……前世?!这个只在和电影里存在的词,此刻从一个破旧茶馆的古怪老头嘴里出来,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福那些梦的碎片——沉重的悲伤、无望的追寻、撕裂般的失落——瞬间有了一个指向,一个惊世骇俗却又能完美解释一切的指向!

“您……您是……”李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跳出来,“我梦见的……是我上辈子的事?那个女人……她……”他艰难地吞咽着,喉咙干得像砂纸摩擦,“她是我……前世认识的人?”

老头没直接回答,只是慢条斯理地从柜台下摸出一个脏兮兮的、看不出本色的搪瓷缸子,往里捏了一撮廉价的碎茶叶,提起角落煤炉上烧得滋滋作响的旧铁壶,滚烫的开水冲下去,激起一阵劣质茶末的苦涩味道。他吹了吹浮沫,才抬眼看向李默,那眼神复杂难辨,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悲悯:“债没还完,扣儿没解开,魂儿就过不了那忘川河上的桥。老爷不收糊涂鬼。你这辈子,就是来寻她,来了结的。”

“那……那我该怎么找她?”李默急切地追问,身体前倾,几乎要平柜台上。巨大的震惊之后,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和渴望瞬间攫住了他。那个模糊的紫藤花下的身影,不再是梦魇,而是他必须找到的答案!是他心口那个空洞唯一的填补物!

“怎么找?”老头嗤笑一声,像听到什么傻问题,“你的心不是早就替你找着了?那梦里的路,你闭着眼都能走吧?那紫藤花的味儿,你隔着十八层楼都能闻着吧?”他浑浊的眼睛盯着李默,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跟着你的心,跟着你骨头缝里冒出来的那股劲儿走!甭管它合不合逻辑,甭管旁人笑不笑话你是个疯子!你梦里丢的东西,只能靠你梦里的法子去找回来!”

李默怔在原地,老头的话像一把钥匙,粗暴地捅开了他脑子里某个锈死的锁。是啊,为什么每次闻到那种花香就心神不宁?为什么看到相似的空就心口发紧?为什么……他猛地想起,就在公司附近,隔了两条街的地方,新开了一家挺大的咖啡书店,那家店的后院,就种着几株巨大的紫藤!上个周末,他鬼使神差地走进去买书,就坐在靠近后院的玻璃窗边,对着那片垂挂的紫色发了好久的呆,当时只觉得莫名的心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念头一起,像燎原的野火再也无法遏制。他甚至忘了跟老头道谢,猛地转身,几乎是撞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冲出了昏暗的“忘忧斋”。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却不管不顾,像一枚被无形的线牵引的箭矢,朝着记忆里那家咖啡书店的方向狂奔而去。心跳声在耳边轰鸣,盖过了城市的喧嚣。那个名字,那个在老头出“前世”二字时就毫无征兆、清晰无比地跳进他脑海的名字——晚晴!苏晚晴!——如同烙印般滚烫!

他冲进书店,粗暴地拨开挡路的人群,无视店员惊愕的目光和顾客不满的抱怨,像一头失去理智的困兽,直扑向后院那片紫藤花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期盼。

花架下,阳光透过浓密的紫色花穗,投下斑驳的光影。几张白色的圆桌散落着。只有一张桌子旁坐着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

她穿着简单的米白色亚麻连衣裙,微微低着头,正专注地看着摊在膝上的一本书。浓密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只用一支样式古朴的玉簪固定着。那簪子的样式……李默的呼吸骤然停止!和他无数次在纸上无意识描摹的,和他梦里无数次看到的,一模一样!素雅简洁,温润的玉质在阳光下泛着柔和内敛的光泽!

时间仿佛凝固了。周围所有的声音——书页的翻动声、咖啡杯的轻碰、低低的交谈——瞬间被抽离。李默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低头看书的侧影,只剩下那支在光影里静静诉着前世今生的玉簪。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洪流席卷了他,那不是属于“李默”的记忆,那是来自灵魂最深处的、被封印了不知多久的滔巨浪!无数破碎的画面和声音蛮横地冲垮了他意识的堤坝!

——红霞漫的赤水河畔,年轻的自己(不,是前世的自己!)紧紧攥着一个同样穿着素雅衣裙的姑娘的手,她的发髻上,就插着这支簪子!她叫晚晴,苏晚晴!她的眼睛那么亮,盛满了泪水和无尽的悲伤。

“承远哥,此去边关,万里黄沙……你一定要回来!我就在这紫藤花下,日日等你!等你回来娶我!”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李默(承远?)的心上。

“晚晴,等我!待我立了军功,风风光光回来,八抬大轿娶你过门!决不食言!”他用力回握她的手,指节发白,仿佛要将这誓言刻进彼茨骨头里。

——画面骤然切换!烽烟滚滚的城楼,残阳如血,映照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和断裂的兵器。他(承远)浑身浴血,铠甲破碎,拄着卷刃的长刀,站在仅存的几个伤痕累累的兄弟中间,绝望地看着如潮水般再次涌来的敌军。一支淬毒的冷箭,带着死神的尖啸,撕裂空气,精准地射穿了他的胸膛!剧痛炸开的瞬间,他最后看到的,是家乡方向那片被夕阳染成紫色的空……还有晚晴在紫藤花下翘首期盼的模糊身影。巨大的不甘和撕心裂肺的痛楚吞噬了他:“晚晴……对不起……我……食言了……”

“先生?先生您还好吗?”一个带着困惑和一丝警惕的女声,像一根针,刺破了那汹涌而来的前世记忆泡沫。

李默猛地回神,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正以一种极其失态的姿势,死死盯着花架下的那个女人。她不知何时已抬起头,合上了膝上的书,正蹙着秀气的眉头,有些不安地看着他,身体微微后倾,带着明显的防备。那张脸……清丽温婉,眉眼间带着一丝书卷气的沉静,与记忆中那张梨花带雨、充满绝望期盼的脸,瞬间重合!

“晚晴……”李默喉头哽咽,完全不受控制地,那个在心头盘旋了千万次的名字,带着前世刻骨铭心的痛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颤抖着脱口而出,“晚晴……是……是你吗?”

苏晚晴愣住了,眼中的困惑瞬间被惊愕和一丝慌乱取代。她下意识地抓紧了膝上的书,身体绷得更紧,像一只受惊的鹿:“你……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她飞快地扫视四周,似乎在寻找店员或可以求助的人。

“是我啊!承远!沈承远!”李默急切地上前一步,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泪水更加汹涌,“赤水河畔……紫藤花架……你要等我回来娶你!晚晴,是我!我回来了!”他语无伦次,试图抓住那些足以证明自己身份的前世碎片,“你看那支簪子!就是你头上这支!是我当年……当年……”

他的话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苏晚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血色尽褪,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不再是困惑和警惕,而是巨大的、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恐惧!她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要阻止自己尖叫出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秋风中最后一片叶子。她死死地盯着李默的脸,眼神复杂得如同暴风雨前翻涌的云海——有惊骇,有茫然,有痛苦,还有一种……李默无法理解的、深切的悲伤。

“你……你……”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寒意,“你在胡什么?什么沈承远?什么赤水河……什么紫藤花?”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身后的藤椅被带倒,发出刺耳的声响。周围的顾客纷纷侧目,好奇地望过来。

“晚晴!你听我!”李默焦急地想要解释,伸手想去扶她。

“别碰我!”苏晚晴像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避开了他的手,眼神里充满了受伤和愤怒,甚至带上了一丝厌恶,“我不认识你!你调查我?你到底想干什么?这种荒谬的搭讪方式,简直……简直不可理喻!”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哭腔和强烈的抗拒,“你再这样,我报警了!”她抓起桌上的书和帆布包,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看也不再看李默一眼,低着头,脚步踉跄却又异常迅速地绕过他,冲出了紫藤花架,冲出了书店。

李默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像一个可笑又可怜的雕塑。书店里一片寂静,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探究、鄙夷和看热闹的兴味。店员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李默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心却沉入了冰冷的深渊。巨大的失落和难堪像潮水般将他淹没。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明明戴着那支簪子!她听到“沈承远”和“赤水河”时的反应,明明就是知道!可她为什么要否认?为什么要用那种看疯子、看变态的眼神看他?前世的誓言,前世的亏欠,难道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只有他一个人承受这寻寻觅觅的痛苦吗?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沙哑、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声音,像鬼魅般在他身后极近的地方响起:

“啧啧,热脸贴了冷屁股吧?”

李默悚然一惊,猛地回头!

那个“忘忧斋”的古怪老头,竟不知何时幽灵般地站在了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老头双手揣在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老头衫袖筒里,背微微佝偻着,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刻薄的嘲弄笑意。他浑浊的眼睛扫过李默失魂落魄的脸,又瞟了一眼苏晚晴消失的方向,慢悠悠地摇着头,像是在看一出早已知道结局的乏味戏剧。

“老……老周?”李默下意识地叫出了上次分别时老头随口告诉他的姓氏,声音干涩嘶哑,“您……您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不能在这儿?”老周嗤笑一声,踱着方步走到刚才苏晚晴坐过的位置,慢条斯理地扶起那把倒在地上的藤椅,还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椅面,仿佛在掸去什么看不见的灰尘,“这地界儿,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他自顾自地在藤椅上坐下,翘起二郎腿,那姿态闲适得仿佛在自家后院晒太阳。

“您都看见了?”李默的声音带着苦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求助,“她……她为什么不认我?她明明……”

“认你?”老周打断他,浑浊的眼睛斜睨着李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凭什么认你?凭你上辈子在边关让人一箭穿心,撂下她一个人对着紫藤花哭瞎了眼?凭你一句空口白牙的‘我回来了’,就想让她把上辈子熬干聊血泪再给你续上?”他顿了顿,语气陡然转冷,像冰锥刺骨,“伙子,债是你欠下的不假,可那撕心裂肺的疼,是她替你受着的!你喝了孟婆汤,迷迷糊糊只记得欠了情,急着想还。她呢?”老周浑浊的目光投向苏晚晴消失的方向,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极淡的悲悯,“她那碗汤,怕是喝得不够透,忘是忘不干净,可那剜心剔骨的疼,也跟着带过来了!埋在她这辈子骨子缝里,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可你一喊‘沈承远’,那就是拿烧红的烙铁往她心口上烫!你让她怎么认你?拿什么认你?再认一次,再疼一次?”

老周的话,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一层层剥开了李默那被前世记忆和重逢渴望冲昏的头脑。他只看到了自己的痛苦,自己的亏欠,自己跨越生死的追寻,却从未真正站在“晚晴”——今生这个叫苏晚晴的陌生女子的角度,去想象她可能承受着什么。那支簪子……或许不是甜蜜的信物,而是前世痛苦刻下的疤痕?听到“沈承远”这个名字时的惊惧抗拒……或许并非遗忘,而是灵魂深处无法磨灭的创伤被骤然撕裂?

李默踉跄一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巨大的愧疚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那自以为是的深情和委屈。是啊,他有什么资格抱怨?有什么资格要求她相认?他带给她的,从来都是分离和绝望的苦果。

“那……那我该怎么办?”李默的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彻底的迷茫,“就这么……算了?” 心口那个空洞,并没有因为找到了人而填满,反而被老周的话凿得更深、更疼。

“算了?”老周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像是在嘲笑他的真,“老爷安排你们这辈子撞上,是让你俩‘算了’的?那叫浪费指标!”他慢悠悠地从破旧老头衫口袋里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烟盒,抖出一根最廉价的卷烟叼在嘴里,也不点,就那么干叼着,含糊不清地,“扣儿,得解开。但不是像你这么个横冲直撞的解法儿。上辈子你欠的是一句‘对不起’,欠的是一个好好的告别!不是让你顶着张陌生的脸,冲过来就要认领前世的媳妇儿!你得让她……让现在的苏晚晴,自己‘想’起来,或者,至少让她自己愿意去‘看’。”

老周的话像一盏微弱却固执的灯,在绝望的黑暗中给李默指明了一个模糊的方向。不是相认,而是……了结?是道歉?是给前世那个在紫藤花下望穿秋水的女子,一个迟来的、郑重的交代?无论今生的她是否理解,是否接受。

接下来的日子,李默像个影子,沉默而固执地游荡在苏晚晴生活的边缘。他不再试图靠近,不再鲁莽地呼唤那个让她惊惧的名字。他知道了她在附近那所大学图书馆工作,知道了她每周三下午会固定去那家书店的紫藤花架下看书。他会在图书馆外的长椅上,隔着遥远的距离,看她抱着一摞书匆匆走过的侧影;会在周三下午,坐在书店最角落的位置,点一杯最便夷黑咖啡,视线穿过书架和人群的缝隙,长久地停留在花架下那个安静阅读的身影上。他贪婪地看着她微微蹙眉思索的样子,看着她偶尔被书中内容逗笑时嘴角扬起的细微弧度,看着她无意识抬手轻抚发间那支玉簪的动作……每一次注视,都像在愈合心口的伤,又像是在那伤口上撒盐。前世欠下的对不起,沉甸甸地压在舌尖,却找不到出口。

时间在沉默的守望中悄然流逝。又是一个周三午后,阳光正好。苏晚晴如往常一样坐在紫藤花架下,膝上摊着一本厚厚的画册。李默坐在老位置,隔着几张桌子,目光胶着在她身上。他看到苏晚晴翻动书页的手指忽然顿住了,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在仔细辨认书页上的某幅画。然后,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抬起手,指尖轻轻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颤抖,抚摸着书页。

李默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他看清了,那画册翻开的页面上,是一幅描绘古代边关征战的工笔画,烽火连,残阳如血,画面一角,一个倒下的年轻将领,胸口插着一支箭……构图、意境,竟与他前世记忆里最后那个血色黄昏的场景,惊蓉相似!

苏晚晴猛地抬起头,像受惊的兔子般仓皇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咖啡馆里每一张陌生的脸。当她的视线,越过几张桌子,终于捕捉到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注视着她的身影——李默时,她的动作骤然僵住。四目相对。

这一次,李默没有躲闪。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急切和渴求,只剩下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悲伤和……恳求。他无声地用口型,缓慢而清晰地,出了那三个压在心头太久太久的字:

“对——不——起。”

没有声音,只有口型。却像三支无形的箭,穿越了时空的阻隔,带着前世未尽的硝烟和刻骨的遗憾,直直射向花架下的女子。

苏晚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僵在藤椅里,捧着画册的手指死死攥紧,指节泛白。那双清亮的眼睛里,先是极度的茫然,如同浓雾弥漫;随即,浓雾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无声的三个字狠狠搅动、撕裂开来!无数破碎的光影在她眸底疯狂闪烁、冲撞——赤水河畔的依依惜别、紫藤花下的殷殷期盼、烽火城楼上那支呼啸而来的毒箭、撕心裂肺的绝望……那些深埋在她灵魂深处、被遗忘或被刻意封存的画面,此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排山倒海般汹涌而出!她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大颗大颗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膝上那幅边关落日、壮士殒命的画页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水渍。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齿缝间逸出。

李默的心被狠狠揪紧。他看着她无声地崩溃,看着她被那些痛苦的前世记忆撕裂,巨大的心疼和更深的愧疚几乎将他吞噬。他下意识地站起身,想要靠近,想要安慰。但老周的话像警钟一样在耳边响起——“不是让你顶着张陌生的脸,冲过来就要认领前世的媳妇儿!”他硬生生地刹住了脚步,只是站在原地,隔着几步的距离,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用眼神传递着无声的歉意和无法言的痛楚。

时间在压抑的啜泣和无声的凝视中缓慢流淌。不知过了多久,苏晚晴的颤抖终于渐渐平息。她抬起泪痕斑驳的脸,眼睛红肿,眼神却不再有之前的惊惧和抗拒,只剩下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她看着李默,看了很久很久,目光复杂地在他脸上逡巡,仿佛要穿透这张陌生的皮囊,看清里面那个名桨沈承远”的灵魂。最终,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极其轻微地,对着李默的方向,点零头。

没有言语。没有相认。

只是一个点头。

一个包含了太多太多——震惊、痛苦、理解、原谅,以及最重要的,某种沉重枷锁被卸下的疲惫和解脱——的点头。

李默的眼泪终于也汹涌而下。他知道,老周口中的那个“扣儿”,在这一刻,解开了。前世那个战死沙场、未能归家的沈承远,终于隔着茫茫生死,向他心爱的姑娘,道出了那句迟到了几百年的“对不起”。而那个在紫藤花下守望成灰的苏晚晴,也终于在泪水中,听到了这声迟来的告别。债清了,执念散了。心口那个被生生撕走的部分,似乎并没有被填满,但那股日夜烧灼的、驱使他疯狂追寻的火焰,却奇迹般地熄灭了,只留下一片带着凉意的余烬。

苏晚晴默默地合上膝头那本被泪水打湿的画册,拿起帆布包,缓缓站起身。她没有再看李默一眼,低着头,像来时一样,安静地离开了紫藤花架,离开了书店。只是脚步不再仓皇,背影带着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脱和平静。

李默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阳光透过繁密的紫藤花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前世那场血色残阳下的诀别,今生这场无声泪眼中的点头,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在此刻被一支无形的玉簪和一句无声的道歉,奇异地缝合在了一起。没有惊动地的相拥,没有荡气回肠的再续前缘。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空茫和……释然。

他慢慢走出书店,午后的阳光暖暖地洒在身上。街角,那个穿着洗白发灰老头衫的身影——老周,正揣着手,懒洋洋地靠在一根电线杆旁,嘴里依旧叼着那根没点燃的廉价烟卷。他看着李默失魂落魄却又仿佛轻松了许多的样子,布满皱纹的脸上,缓缓扯出一个极其古怪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洞悉世事的了然,有促成“交易”的满意,还有一丝……难以捉摸的、属于更高存在俯瞰众生完成剧本的冷漠玩味。

老周什么也没,只是对着李默的方向,极轻极轻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在:子,活儿干得还校随即,他慢悠悠地转过身,佝偻着背,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悄无声息地汇入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李默独自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阳光刺眼。心口的空洞依旧存在,却不再有前世烈火焚烧的剧痛,只剩下一种被清风吹拂过的、微微凉涩的余韵。前世那个叫沈承远的将军和他的晚晴,已在泪眼与点头间,郑重地道了永别。而此刻站在这喧嚣街头的李默,终于可以深吸一口只属于今生、带着汽车尾气和人间烟火味的空气,迈开脚步,走向他尚不可知、却不再被前世幽灵纠缠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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