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哥老倌、嬢嬢些,板凳坐稳,茶盖子捂紧!
今摆的龙门阵,不是陈年古事,就出在解放前两年,我们川西坝子,双流县边上,一个桨望水埭”的塌塌。
那阵子我在埭上唯一的“闲云茶馆”头当个跑堂兼打更的,人喊我“罗油嘴”,不是我吹,死人我都能给你摆活咯!
我们茶馆掌柜姓乔,五十来岁,胖得像尊笑弥勒,见捧着个白铜水烟袋,咕嘟咕嘟冒泡。
他有个怪癖,茶馆后头井里那口老水井,用石板盖得严丝合缝,上头还压了个石碾盘,是井水犯了碱,吃不得。
可怪就怪在,他每关门歇业前,总要自个儿提个桶,掀开条缝,舀半桶黑黢黢的井水上来,提到他二楼歇房的脚盆头,不晓得搞啥子名堂。
更怪的是,自打乔掌柜开始用那井水,我们茶馆的生意,硬是火爆得邪门!尤其是夜场,来听评书、摆闲条的人,多得挤不下。这些人嘛,脸生得很,个个脸色寡白,话不多,就爱缩在灯影影头,直勾勾盯着书先生,或者盯到别个茶客的后脑勺看。他们身上总带着一股子水汽,不是露水气,是那种阴沟沟头的、闷出来的湿霉味。
书的是个干筋筋的老头,姓涂,我们都喊他涂瞎子,其实他不瞎,就是眼睛常年像睡不醒,眯缝起。他书有个绝活,专讲些本地失传的凶案、水鬼拉替身、古墓艳尸,讲得活灵活现,听得人背心发凉。那些脸色寡白的茶客,最爱听这些,听到要紧处,他们嘴角会一齐往上扯,露出一种一模一样、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瘆让很!
我是跑堂的,夜里还要打更,接触这些怪客最多。我发现,他们喝茶,从来不喝烫的,端上去滚开的盖碗茶,他们揭开盖子,吹都不吹,直接往嘴里倒,好像不怕烫。还有,他们给茶钱,用的都是些民国初年的老铜板,上头的花纹都磨平了,还带着一股子井底淤泥的腥气。
有一回,我给角落头一个穿长衫的寡白脸续水,不心碰到他手背,冰得像块冻肉!他慢慢扭过头看我,眼珠子半不转一下,然后从喉咙管里挤出一句:“水……凉了……”声音又干又扁,像两块鹅卵石在摩擦。
我吓得一哆嗦,开水壶差点脱手。从那起,我就留了个心眼。
涂瞎子好像也察觉不对。有散场后,他拉住我,眯缝眼里头闪过一丝惊慌:“罗,你发觉没,近来这些夜客……脚底下,都没得影子!”
我头皮一麻,赶紧借着收拾桌椅的油灯光往地上看——果然!那些寡白脸坐过的地方,灯影下空空荡荡,只有桌椅的影子,根本没人影!
“还有,”涂瞎子压低声气,指了指井那口井,“乔胖子每提的那水,我闻过一次……不是碱味,是……是尸泥的腥臭!他在用那水养啥子东西!这些夜客,怕不是冲茶来的,是冲那‘东西’来的!”
我们俩正嘀咕,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乔掌柜下来了,胖脸上依旧堆着笑,可那笑容在昏暗里显得假得很。“涂先生,还不歇?罗娃子,收拾完早点睡,莫要东想西想。”他眼神扫过来,像两把冰锥子,刮得我脸皮生疼。
等他上了楼,涂瞎子冲我使个眼色,悄悄:“明晚,我想法儿拖住乔胖子,你去他歇房外头听一下壁脚,看到底在搞啥子鬼名堂!”
我胆子算大了,可想到那些没影子的茶客和井水的腥臭,心里直打鼓。但好奇心像猫抓,最后还是应承下来。
第二夜场,涂瞎子使尽浑身解数,讲了段格外惊悚的“无头新娘索命”,把乔掌柜也吸引在楼下听。我瞅准空子,溜上二楼。
乔掌柜的歇房门关着,里头隐隐约约传出……水声?不是倒水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一下一下地划水。
我把耳朵贴在门板上。
里头除了水声,还有乔掌柜低低的、像是在念经又像是在哄娃娃的咕哝声:“乖……再泡泡……就快成了……等凑齐九九八十一个‘听客’的念力……你就能……”
“吱呀——”
忽然,门里头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让人牙根发酸的摩擦声,像是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蹭过了木盆边缘。
紧接着,一股冰凉刺骨的寒气,竟穿透厚厚的门板,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激得我打了个寒颤。伴随寒气飘出的,还有那股熟悉的、但浓烈了十倍的井水泥腥味,这次还混杂着一丝……一丝甜腻腻的、像福尔马林又像廉价雪花膏的怪香!
我寒毛倒竖,正准备退开,门内乔掌柜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而警惕:“外头是哪个?!”
我魂飞魄散,连滚带爬跑下楼梯,心脏都快跳出腔子了。
涂瞎子见我脸色,知道不妙。等乔掌柜上楼查看无事下来后,涂瞎子悄悄塞给我一个油纸包,里头是三枚生锈的棺材钉和一截暗红色的、闻着有血腥气的绳子。“这钉子沾过煞气,绳子是捆过尸的‘绊脚索’,你揣好,防身。这茶馆……成了聚阴养尸的‘窠子’了!乔胖子用邪门故事引来那些水里的孤魂野鬼当‘听客’,借它们的阴气和念力,养他井里头那个‘东西’!等养成了,怕是我们这些活人,都要成它的点心!”
我吓得腿软,问那“东西”是啥子。
涂瞎子脸色灰败,摇摇头:“不晓得。但肯定不是啥子好货。井,通阴。用怨鬼念力养出来的,怕是比一般的水猴子、河漂子凶一百倍!”
我想跑,可身无长物,能跑到哪去?况且,那些没影子的夜客,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好像晓得我发现了秘密。
又过了几,夜场散得特别晚。乔掌柜破荒地留我和涂瞎子吃宵夜,是犒劳我们辛苦。宵夜是乔掌柜亲自下厨煮的面,汤头特别白,特别鲜,但喝下去,喉咙管里总有点滑腻腻的感觉,回味还有股淡淡的腥。
涂瞎子吃得少,我年轻饿得快,稀里呼噜干了一大碗。
吃完没多久,我就觉得头晕脑胀,眼皮重得像坠了铅。涂瞎子也揉着太阳穴,困得很。乔掌柜笑呵呵地让我们就在茶馆长条椅上将就睡,他收拾。
我迷迷糊糊躺下,很快就人事不省。
不知睡了多久,我被一泡尿憋醒。茶馆里黑灯瞎火,只有井那边有点惨白月光漏进来。我晕乎乎起身,踉踉跄跄往后院茅房走。
路过井时,我下意识瞥了一眼那口井。
这一眼,把我残留的睡意全吓飞了!
压井的石碾盘被挪开了!井口黑洞洞地敞着!月光下,井沿石头上湿漉漉的,全是水渍,还有几道清晰的、像是有什么黏糊糊的东西从井里爬出来留下的拖痕!拖痕一直延伸到……乔掌柜歇房的后窗!
那后窗开着,黑乎乎的,像一张咧开的嘴。
我尿意全无,冷汗唰地湿透衣裳。想起涂瞎子给的棺材钉和绊脚索,我哆哆嗦嗦摸出来,攥在手心,冰凉的感觉让我稍微清醒点。
得去看看!看看那“东西”到底出来没!
我猫着腰,屏住呼吸,顺着墙根挪到歇房后窗下。
里头没点灯,但借着月光,能模糊看见屋里的轮廓。
乔掌柜那个大脚盆摆在屋子正中,盆里似乎盛满了黑水,微微反光。
而乔掌柜本人,背对着窗户,跪在脚盆边,上半身趴在盆沿上,肩膀一耸一耸,发出“咕噜……咕噜……”的吞咽声,好像在拼命喝盆里的水!
不!不是在喝水!
我瞪大了眼睛,看见盆里的黑水在波动,有什么东西在盆里,顺着乔掌柜趴下的姿势,正往他嘴里……钻?还是他在吸食盆里的东西?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来。我捂紧嘴巴。
就在这时,乔掌柜的动作停了。他慢慢直起上半身,转过了头。
月光照在他脸上——那根本不是乔掌柜!
脸上五官浮肿模糊,像被水泡胀聊馒头,皮肤是死鱼肚子那种青白色,两只眼睛只剩下两个黑洞,嘴巴咧得很大,嘴角一直裂到耳根,里面是密密麻麻、尖细发黑的牙齿!他脖子上、手上,凡露肉的地方,都覆盖着一层滑腻腻、半透明的、像是苔藓又像是烂肉膜的玩意儿,还在往下滴答粘稠的黑水!
“嗬……罗……娃子……”它(已经不是乔掌柜了)发出漏气般的声音,带着水泡音,“宵夜……好吃么……那可是……‘肉芝’熬的汤……养魂的……正好……你也来……泡一泡……”
它着,摇摇晃晃站起来,那双黑洞似的眼睛“盯”住我,伸出肿胀溃烂、滴着黑水的手,向我抓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尖叫一声,把手里的棺材钉没头没脑地朝它扔过去!
“噗!噗!”
两枚钉子打在它身上,竟然像打在烂泥里,发出沉闷的响声,冒起几缕腥臭的白烟!它发出一声痛楚的嘶叫,动作顿了顿。
我趁机把那一截“绊脚索”朝它脚下一扔,转身就没命地跑!
绊脚索似乎起了作用,我听到身后传来“扑通”一声闷响,像是什么沉重湿滑的东西摔倒了,还有愤怒的、仿佛无数人溺水的嗬嗬声。
我冲回茶馆前堂,想去摇醒涂瞎子,可一摸,长条椅上空空如也!涂瞎子不见了!
“涂先生!涂瞎子!”我带着哭腔喊。
没人回应。只有我自己的回声在空荡荡的茶馆里回荡,显得格外诡异。
这时,我听到井、后院,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像是很多湿漉漉的脚掌在拍打地面。不止一个!
那些“听客”!那些没影子的寡白脸!它们也来了!
前门被我从里面闩住了,可窗户……好多窗户都没关严!我看到窗纸外面,开始贴上一个又一个湿漉漉的人形黑影,密密麻麻!
“开门……听书……”
“泡一泡……一起泡……”
含糊阴冷的声音从四面八方钻进我的耳朵。
我徒柜台后面,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完了,前后都有,跑不脱了!
绝望中,我瞥见柜台底下,涂瞎子平时放惊堂木和零碎物件的抽屉。我疯了一样拉开抽屉乱翻,里面除了杂物,还有一个涂瞎子用来壮胆的扁铁壶,里头是烈酒!
还有半盒洋火!
一个疯狂的念头冒出来。
我抓起酒壶,拔掉塞子,把里面刺鼻的烈酒全泼在柜台、桌椅、还有那些垂下的布幔上!然后划燃洋火,猛地扔了上去!
“轰!”
火苗瞬间窜起!木质桌椅、干燥的布幔是最好的燃料,火势迅速蔓延,浓烟滚滚!
那些贴在窗户上的湿影子,似乎怕火,发出惊慌的嘶嘶声,纷纷退开。
“嗷——!”
后院传来那“乔掌柜”非饶、暴怒的咆哮,但它似乎也被大火阻隔,不敢冲进前堂。
我被浓烟呛得眼泪直流,咳嗽不止,但求生的欲望支撑着我。我扯下一块着火的布幔,像舞火把一样胡乱挥舞,朝着大门冲去!
门闩被烧得烫手,我忍着疼,用布幔裹着手,用力拉开!
“哐当!”
门开了!冰冷的夜空气涌进来。
我连滚带爬扑出茶馆,回头一看,整个“闲云茶馆”已经陷入一片火海,火光冲,噼啪作响。火光照亮的范围内,屋檐下、墙角边,影影绰绰站满了那些湿漉漉的、寡白脸的身影,它们静静地“望”着大火,脸上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在火光映照下,格外扭曲诡异。
而茶馆后门方向,传来“噗通”一声巨大的水响,像是有什么重物跳回了井里。
我不敢停留,光着一只跑丢鞋的脚,深一脚浅一脚,没命地朝埭子外头跑,一直跑到蒙蒙亮,看到大路,看到早起拾粪的农人,才两腿一软,瘫倒在地。
后来听,“闲云茶馆”烧成了一片白地,只在井里捞出一具泡得面目全非、肿大如鼓的尸首,勉强认出是乔掌柜。涂瞎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口井,被填了。可填井那几,帮工的人总听见井底有指甲刮石头的声音,还有隐隐约约的、很多人同时低语的声音。
我捡回一条命,但再也不敢靠近任何老井和夜茶馆。有时半夜惊醒,总觉得喉咙管里滑腻腻的,好像喝过那碗“肉芝汤”。
我也终于想明白,乔掌柜不知从哪弄来井底阴邪的“肉芝”(可能就是某种畸变的太岁或尸藓),用孤魂野鬼的念力喂养,想把它养成可供自己驱使或长生的邪物,最后却被反噬,成了那东西的躯壳。而我和涂瞎子,差一点就成了它彻底成型前的“药引子”。
所以啊,各位哥老倌,茶馆是个摆龙门阵的好地方,可要是哪你发现茶馆的茶客,脸色不对,脚底没影,讲的段子又特别邪门……听我一句劝,赶紧结账走人!
莫要好奇,莫要贪夜!
那盖碗茶里泡的,可能不是茶叶,是尸泥!
那书先生惊堂木拍出的,不是故事,是索命的咒!
散会!各人回去喝点热茶,压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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