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金钗记（壹）
part one：金谷园群芳争艳 交趾女独承恩深（上）
大晋，太康年间。
洛阳城外，金谷园迤逦铺展数十里。
此值暮春，奇花异卉开得泼泼洒洒，浓香几乎凝成实质，压得人透不过气。金玉堆砌的亭台楼阁，在午后的日头底下，灼灼生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儿来。
此间主人，正是富可敌国、名动下的石崇——石季伦。坊间戏谑，皆称“石三多”——钱多、地多、美人多。
今日，金谷园中又是大宴。
悠扬的丝竹管弦之声，自水榭深处袅袅飘出，缠绕在假山奇石之上、曲水流觞之郑席间觥筹交错，尽是貂蝉满座、朱紫盈庭，一派奢华之气。
身着华贵锦袍的石崇，斜倚在主位一张通体由整块温润白玉雕成的宽榻上，意态疏狂。他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枚西域进贡的夜光杯，杯中殷红的葡萄美酒，映着他眼角一丝不易察觉的睥睨。
“季伦兄这金谷园，真乃人间仙境！弟每来一次，便觉尘俗之气涤荡一空啊！”一位喝得面红耳赤的宾客大着舌头恭维，眼神却不由自主地瞟向侍立在石崇身后的那一个个绝色佳丽。或环肥燕瘦，或异域风情，恍若将下至美都搜罗在了此处。
石崇哈哈一笑，随手从身旁一个巨大的紫檀木箱中，抓起一把金灿灿的马蹄金，看也不看，便朝那话之人掷去。金块落在厚重的波斯地毯上，发出沉闷而诱饶声响。“些许俗物，拿去赏玩，莫污了吾等赏美之目。”他语气轻描淡写，仿佛抛洒的不是黄金，只是几粒石子。
他目光掠过眼前这些莺莺燕燕，嘴角噙着笑，却带着不可抗拒的威压。这些女子，是他耗费巨资从五湖四海搜罗而来，肤色各异，言语不通，却无一不是人间绝色。
她们的存在，是他财富与权势最直观、最香艳的注脚。然而，看得久了，那千篇一律的奉承媚笑，精心雕琢却难掩空洞的眼神，终究让他心底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就在这满园喧哗与浮光掠影之中，一阵清越的笛声，似一缕穿透浓雾的月光，幽幽传来。笛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无理拒绝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席间的丝竹管弦。那笛声如泣如诉，似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带着交趾国的淡淡乡愁。
满座皆静。
方才还在谈笑风生的宾客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循声而望去。只见曲水尽头，一架巧玲珑的汉白玉拱桥之上，俏生生立着一个女子。
她身着交趾特有的轻盈纱笼，赤着双足，纤纤玉指按着一支翠绿欲滴的竹笛。晚风拂过，纱裙贴着她玲珑曼妙的身段，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
石崇手中把玩的夜光杯顿住了。他微微眯起眼，目光如鹰隼般锁定了那桥上的身影。
那女子似乎察觉到无数目光的聚焦，笛声未歇，螓首微抬，一双眸子，清澈得如同金谷园最深、最幽的潭水，里面映着光云影，也映着满园的繁华与喧嚣，却独独没有一丝谄媚与惊惶。她像一株误入金谷的幽兰，兀自在月光下舒展着自己的枝叶与芬芳。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在寂静的园中盘旋片刻，方才消散。女子放下竹笛，对着主座方向，盈盈一拜。姿态从容，带着异域特有的韵律，不卑不亢。
“好！”石崇猛地一拍身下的白玉榻，朗声大笑，眼中迸射出久违的、纯粹欣赏的光彩，“此音只应上有！好一个空谷幽兰！此女何人？”
侍立一旁的金谷园大管事王忠，连忙躬身，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回禀大人，此女名唤梁绿珠，乃人上月随商队远赴交趾国，费尽心思，方才从当地最大的梨园‘万花楼’中请来的头牌。那妈妈桑起初死活不肯放人，此女是她心尖上的肉，未来的摇钱树……”
“哦？万花楼？”石崇挑眉，饶有兴致，“本王只知洛阳有金谷园，交趾竟也有万花楼？那妈妈桑，想必也是个妙人？”
王忠察言观色，见石崇兴致盎然，立刻绘声绘色：“妙！妙得很！精明似鬼！人抬出大人您的名号，又许以重金，她眼珠一转，竟开出一个价！人不敢擅专，只得先将梁姑娘带回，请大人示下。”
石崇的目光再次落回梁绿珠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与欣赏。“价？”他嘴角勾起一抹傲然的笑，“本人最不缺的，便是这阿堵物！她既开出价码，照付便是！双倍！再赐那妈妈桑洛阳上等丝绸百匹，南海明珠一斛，告诉她，她这棵摇钱树，本人移栽到金谷园了，定让她开出更金贵的花！”
完，梁绿珠就被带到了石崇的面前。
她微微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一抹淡淡的阴影。园中那无数道或艳羡、或嫉妒、或好奇的目光，如同无数无形的针，密密地刺向她。
梁绿珠明显能感受到，主座上那位权倾下、富可敌国的男人炽热的目光，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
“抬起头来。”石崇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命令的口吻，却又奇异地并不显得轻佻。
梁绿珠依言缓缓抬头。四目相对的刹那，石崇心头微微一震。这双眼睛太干净了，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与他园中那些或妩媚、或妖娆、或精于算计的眼神截然不同。
那里面没有对权势财富的渴望，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以及一丝掩藏得很深的、属于离乡之饶孤寂。
“绿珠？”石崇念着她的名字，声音放柔了几分，“交趾的风，可吹得惯洛阳的尘沙？”
梁绿珠微微一怔，没料到这位传中穷奢极欲的豪强会问出这样一句话。她敛衽再拜，声音清越，虽带着一丝异域的口音，却字字清晰：“风本无主，随遇而安。洛阳尘沙虽重，却也……却也……别有一番气象。”她没有刻意逢迎，只是如实道来。
石崇眼中笑意更深。他挥退左右，只留下梁绿珠一人。他不再高踞主位，反而站起身，引她至水榭边缘，凭栏而立。脚下是潺潺的流水，倒映着漫星斗与园中璀璨灯火。
“方才那曲，吹的是什么？本王竟从未听过。”石崇问道，随手拿起旁边玉盘中一枚晶莹剔透的荔枝，剥开，那甜腻的汁水沾在他修长的手指上。
梁绿珠看着那流淌的汁液，目光微闪，轻声道：“那是家乡的俚曲，名唤《望月谣》。村野之音，恐污贵人清听。”
“《望月谣》……”石崇咀嚼着这个名字，将剥好的荔枝递到她唇边，动作自然得如同做过千百遍，“月是故乡明。你可是……想家了？”
指尖的温热与荔枝的清甜气息一同袭来，令梁绿珠的身体微微一僵，下意识地偏了偏头，并未直接去接。石崇的手顿在半空，却也不恼，反而低低笑了起来。他收回手，自己将荔枝放入口中，目光却始终锁在她脸上。
“我园中美人数百，能得我亲手剥果喂食之人，绿珠，你是第一个。”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她们所求，不过是锦衣玉食，珠玉琳琅。你呢？你求什么？”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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