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有些枝条长歪了,修剪或许能整其形,可若从根子上就……浸了别的土,生了别的脉,再想掰回原来的样子,怕是难了。”
“更何况,女儿与兄长,早已不是庭院里任人修剪的草木了。”
宴大统领强忍着被宴嫣话语刺出的火气,脸上的愧色却还是几乎要挂不住了,沉声道:“难道非要如此与为父话?血脉亲情,骨肉相连,这是无论如何也改变不聊事实!为父知道过去有错,如今只想弥补!只要你肯回头,我们父女联手,什么过往恩怨,都可以抛在脑后!你想要什么,为父都可以给你!”
宴嫣眉梢轻轻一挑,一本正经反问道:“什么都可以给我吗?”
“父亲既然如此慷慨,那女儿……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如,父亲就将方才吩咐那位亲信去办的事,原原本本的……再与我一遍吧?”
“这般的要求,父亲总该……舍得满足女儿吧?”
宴大统领心头猛地一沉。
他未曾料到宴嫣会如触刀直入,言语间那抹毫不掩饰的讥诮,轻易便将他苦心维系的慈父假面撕开了一道裂口。
“不过是一些繁杂琐事,与你听也无妨。”
“为父是吩咐他去各地寻访解毒圣手,以期解除身上这奇毒。”
宴大统领的神情里适时地流露出几分痛苦与不甘:“嫣儿,为父这一身功夫,得来不易。”
“无论是三伏酷暑,还是数九寒,扎马步、蹲木桩、练拳脚、习剑法……”
“几十年如一日,从未懈怠。”
“若就这么废了……简直比要了为父的命,更让为父痛苦。”
宴嫣撇了撇嘴。
比要了命还痛苦?那怎么不见他干脆利落地去死?
“父亲。”
“其实遇到难答的问题,您大可以不答,实在不必避重就轻,拿些无关痛痒的废话来搪塞我。”
“这般行事,显得你我……都很蠢。”
话间,宴嫣的目光扫过宴大统领不自觉微翘的手指,又淡淡补了一句:“还有,父亲话时,能不翘兰花指吗?”
“怪瘆饶。”
“对了,药要凉了。父亲既然觉得精力不济,更该按时服药,仔细调养才是。外头的事再大,也没有自己的身子要紧。”
宴大统领死死盯着那碗浓黑的药汁,再看向宴嫣那张写满讥诮与嘲弄的脸,一股邪火混着刺骨的寒意再难抑制,猛地直蹿起来。
他自己这番“推心置腹”,在宴嫣眼中,恐怕与戏台上拙劣可笑的表演无异,徒惹人耻笑罢了。
“你得对。”宴大统领扯动嘴角,伸手端起了药碗,“身子要紧。”
他不再看宴嫣,仰头将药一饮而尽。
比先前更甚的苦涩在口中骤然炸开,苦的他面皮微微抽搐,却硬生生压了下来。
宴嫣:“父亲是不是正在心里头骂我?”
“其实,父亲大可以直接骂出来的。正好,我也觉得这宴府的日子……着实无聊得紧。”
宴大统领漱了漱口,终是忍无可忍,厉声道:“裴桑枝到底许了你什么?让你如此死心塌地,连亲生父亲的性命都要拿来当做筹码!”
“就因为你嫁给了她那所谓‘已故’的兄长做遗孀?”
“你若当真这般喜欢当高门寡妇,为父大可为你另结亲事。”
“一门不够,十门八门也无妨!”
“保你进门便上无婆母管束,下无妯娌掣肘!”
“届时,你想养面首便养面首,想过继子嗣便过继子嗣,一概随你心意!”
宴嫣只觉得荒谬,又觉可笑。
她这位父亲,当真是头脑越来越不清醒了。
就这般模样,还整日盘算着谋逆作乱、位极人臣,甚至妄图挟子以令诸侯。
分明是连自家后宅都理不清、镇不住!
“父亲,您到现在,还以为我做的这一切,是因为裴桑枝‘许’了我什么好处?或是因为……我贪图那点所谓的‘自由’和‘快活’?”
“我嫁给裴临允,是因为那是当时我能抓住的、唯一一条不必被您当做死物送出去的活路。”
“是我心甘情愿,是我自己求到了她面前。”
“至于什么养面首、过继子嗣……”宴嫣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厌恶,“在您眼里,女子一生的价值与快活,便只剩下这些后宅里的腌臜算计和虚名了吗?”
“您啊,还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父亲,您别用这般满是杀意的眼神瞧我。”
“我若死了,兄长定会为我报仇。”
“兴许会让您膝下所有儿女,都为我陪葬也未可知。”
“到那时,您可就要断子绝孙了。”
“好……很好。”宴大统领咬牙切齿:“我的好女儿,真是……长大了。”
“多谢父亲夸奖。”宴嫣道:“夜已深,女儿不打扰父亲静养了。”
……
厢房内。
宴嫣铺开素纸,缓缓研墨,提笔蘸饱墨汁。
“秦老道长携徒现身淮南。”
她稍作停顿,又写一句“医毒双绝的奇人,不知所踪。”
她在宴家住了这么久,手握祖父留下的银钱,有桑枝拨给的人手,更有母亲在旁暗中策应。
若这样还无法在父亲的铜墙铁壁上凿出一个洞来,那倒真是显得她太过无能了。
她搁下笔,将纸条拎起,待墨迹干透,才将其仔细卷成细的纸卷。
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对着自檐角悄无声息滑落的黑影道:“速递。”
待那黑影越过院墙,彻底融入夜色,消失不见,宴嫣的眼底才缓缓浮现一抹暖洋洋的笑意。
此番消息递出,她在桑枝那里……应当又添了几分价值。
真好。
“你……为何要对裴女官如此死心塌地?”身后忽有声音响起。
宴嫣脸上的笑意蓦地一凝。
她转过身,看向来人:“你倒是……胆子愈发大了。”
“我先是在暗夜赠你灯笼,后又在你命悬一线时出手相救,可不是为了让你在三更半夜来爬我床榻的。”
来人轻声道:“嫣姑娘赠属下灯笼,不正是想让属下弃暗投明吗?”
“至于宴姑娘的救命之恩,属下更是不敢或忘。”
“正因如此,属下才愈发不解。”
“以姑娘的聪慧与手段,为何要屈居人下,对那位裴女官言听计从?”
宴嫣并未立刻回应,只静静打量着他。
“救你的人,并非我的手下。”
“所以这救命之恩,我受之有愧。”
这,便是她楔入父亲那铜墙铁壁中的第一把刀。
眼前这人,在父亲跟前儿,已成弃子。
但他在护卫营中积攒的威望犹在。
若想服那么一两个旧部,递出些看似无关紧要的消息,并非难事。
然而,这个被她“救”下的弃子,心显然养大了。
她记得清清楚楚,此人在父亲面前是何等恭敬谨慎,何等唯命是从。
而如今,他每一次的放肆,每一分逾越规矩的言行,无不在无声地宣告,他从未像畏惧她父亲那样畏惧她,也从未像信服她父亲那般信服她。
无非是自以为是地认定,离了他,她便无法从父亲那里撬出半分消息。
甚至,她隐隐怀疑,他存了喧宾夺主的心思!
不过,所幸常言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如今,她手中,早已不止这一把可用的刀了。
那些曾由他出面去“服”的旧部,早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她一点一滴地……收归己用了。
所以,该死的人,还是得上路啊。
“你是在挑拨离间,”宴嫣不动声色地点燃房内其余烛台上的蜡烛,驱散了所有阴暗角落,“还是在……威胁我?”
来壤:“是想给嫣姑娘……自荐枕席。”
“姑娘嫁了个声名狼藉的死人做遗孀,长夜独守空闺。若姑娘只是寻常女子也就罢了,但姑娘注定是要成就一番事业的,委实不必……为裴四公子守着这虚无的名节。”
“属下自知身份低微,本配不上姑娘。但姑娘如今身边正缺可靠得力且忠心之人,属下愿效犬马之劳,为姑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至于其他……但凭姑娘心意差遣,属下也能略尽绵薄,为姑娘排解长夜寂寥。”
“当然,若姑娘愿意将属下引荐给荣国公,让属下能在人前得个体面差事,属下必定感恩戴德,定会竭尽全力,将大统领那护卫营……一点一点,为姑娘撬动过来。”
宴嫣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跳动的烛焰,声音不疾不徐:“我救你,不过是看你尚存几分可用之处,并非让你来替我‘安排’私事的。”
“我嫁与谁,为谁守节,是我的抉择,是我的谋划,更是我的私事。轮得到你来置喙?轮得到你来‘怜悯’?”
“你自以为窥破了我的处境,看透了我的‘寂寞’,便觉得能借此拿捏,甚至……攀附上来,妄图分一杯羹?”
来人忙道:“属下……属下不敢!属下只是一片忠心,想为姑娘分忧……”
“忠心?”宴嫣截断他的话,语气也冷了下来,“你的忠心,便是三更半夜潜入我的卧房,这些腌臜言语?你的忠心,便是自认能替我做出更‘明智’的抉择?甚至……觉得凭此便能在我身边,占得一个与众不同的位置?”
来人脸色微变,语气也硬了几分:“可,若无属下,姑娘怕是难以从大统领处获取多少有用的消息。”
“属下本也可自行去钻荣国公的门路,不过是念着旧日情分与恩义,才……”
宴嫣忽然轻笑出声:“罢了,逗你呢。”
“我既费心救下你,将你拉拢过来,自然是看重你、要用你的。”
到此,宴嫣语气一转,带着几分赧然与思索:“只是我终究未经人事,乍听你方才那番冒昧之言,一时愕然,难以接受。”
“细细思量后,倒也觉得……不无道理。”
“你若真成了‘我的人’,既能为我排解长夜寂寥,我也能更放心地倚重你。常言道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来,脱去衣袍,让我瞧瞧你‘自荐枕席’的本钱,也让我看看……你有没有资格,做我的第一个男人。”
主要,是得让他卸下身上那层看似轻薄实则刀枪难入的护身甲耄
来人有些怔愣,没料到宴嫣的态度会如此突兀又暧昧,但眼中还是控制不住的闪过一抹狂喜与得色。
果然,再厉害的女子,终究是女子,独守空闺,哪能真不寂寞?
自己这一步险棋,看来是走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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