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山竹同住一屋的碧溪,也是王巧玉从王翦大将军家中带出的家生婢,她们三人自幼相伴,情分远胜寻常主仆。
若非此刻必须强撑着照顾昏迷的王妃,碧溪早该平义庄去见山竹最后一面了。
此刻,她整个人如同绷到极致的弦,眼眶红肿如桃,泪水却已流干,只剩一片灼热的空茫。
发髻在奔波中松散,几缕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发簪竟然只是一支竹筷,像是匆忙插进去的,很不合规制。
她盲目地在一堆翻乱的箱笼中翻找王妃洁净的内裳,手指却在抖,忽然一脚绊在散落的凭几上,整个人重重跪摔在地。
这一摔,像是摔碎了最后一点强撑的壳。
她伏在冰冷的地上,肩胛剧烈地颤抖,终于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哀哭。那哭声嘶哑破碎,听得周遭婢女无不别过脸去,眼眶发酸。
两名年纪稍长的婢女上前,半搀半抱地想将她扶到一旁歇息。
碧溪却猛然挣开,用手背狠狠抹了把脸,眼眶更红,声音却哑得几乎听不见:“公子……公子额上的伤……”
她踉跄起身,跌跌撞撞着扑向被乳母勉强搂在怀里、额角肿着乌青的幼子,颤抖的手指想去碰,又怕弄疼他,最终只虚虚地拢在孩子身侧,哼起一首破碎不成调的哄睡歌谣,眼泪却大颗大颗砸在孩子的衣襟上。
阿绾静立在王巧玉内室的门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殿内药气弥漫,混杂着幼儿啼哭与压抑的啜泣。
她看着碧溪那仿佛随时会碎裂却仍拼命聚拢的背影,心下黯然——山竹之死,抽去的不仅是王巧玉的臂助,更是这甘泉宫里某根撑着的木梁。
此处的,已然塌了一半。
世间之事,旦夕莫测。
前日,这些人还在公子高别院里炙鹿畅饮——山竹专注地温着酒,碧溪利落地翻动肉块,王巧玉更是不顾烫口,吃得眉眼舒展……那幅鲜亮喧腾的画面,曾让阿绾默默看了许久。
她没有这般年纪相仿、一同长大的姐妹,明樾台的阿姐们总把她当孩子护着,那样并肩笑闹的场景,于她终究是可望难及的镜花水月。
此刻看着碧溪几近崩溃却仍强撑的模样,阿绾实在不忍上前追问,转而悄步去了山竹与碧溪同住的耳房。
她并未贸然踏入,只立在门边向里望去。
房间收拾得齐整,临窗一案两榻,案上还搁着半只未做完的香囊。
山竹的床铺铺得平整,一袭崭新的曲裾深衣叠放在枕边,衣缘绣着精致的菱花纹,料子在幽暗的室内泛着柔和的绢光,与她平日所穿的灰麻宫装迥异。
整张榻干净得不染尘埃,显然昨夜无人睡过。
碧溪那边的被褥却未叠起,凌乱堆着,想是清晨骤闻噩耗,仓皇奔出后再无心力收拾。
这间耳房离王巧玉的内室仅数步之遥。
此刻细看,方觉王巧玉与子婴竟是分室而居——王妃带着五个孩儿占了甘泉宫大半屋舍,子婴则独居东侧偏殿。
也难怪,五个稚子昼夜吵嚷,分居倒是是对的。
王巧玉所居之处明显修葺过,窗棂门扉的漆色尚新,帘幕茵褥也鲜亮些。
主事丙成见阿绾目光流连,低声解释道:“王妃娘家见殿下这宫室……稍显陈旧,曾欲出资修整。只是殿下觉得麻烦,且如此住着便好,便婉拒了。可王家终究心疼女儿,到底还是将王妃日常起居的几间屋子略加修缮,到底,也是为了让几位公子住得舒坦些。”
“嗯。”阿绾轻轻颔首,未多言语。
心底却觉子婴此举极明智——他身份尊贵却处境微妙,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甘居陈旧,反倒是最稳妥的存身之道。
在这咸阳宫里,过分鲜亮的光泽,有时比黯淡更危险。
碧溪大约是瞧见主事丙成领着人往耳房这边来,将怀里哭累聊公子轻轻交还给乳母,自己扶着墙慢慢走了过来。
她朝丙成欠了欠身,嗓子哑得厉害:“主事……这是要……?”
“山竹去了……”丙成话到嘴边,见她这副模样,语气不由得缓了缓,“陛下有旨,需得查明缘由。这位是尚发司的阿绾,奉命来问几句话,查查这个事情。”
碧溪抬起红肿的眼,这才看见丙成身后的阿绾,以及更后面那个背光而立的身影——是白辰。
她自然认得他。
但也是这一眼,仿佛戳破了最后一点强撑,碧溪喉头一哽,泪水又涌了出来,她死死咬着唇,没让自己哭出声,但整个身子又没有了力气,靠在了墙壁上发抖。
白辰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他站得笔直,唯有肩背的线条显得异常僵硬,垂在身侧的手悄悄握成了拳。
阿绾知道此刻问话近乎残忍,但时辰耽误不得。
她上前半步,声音放得轻柔许多:“碧溪阿姐,我晓得你心里苦。只是山竹走得突然,总得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好。就比如她昨日做了些什么?为何……不曾回来?”
“她……”碧溪浑身一颤,抬眼看了看阿绾,又飞快地瞥了一眼白辰,嘴唇动了动,话在舌尖转了几转,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后只化作一声短促的气音,眼里满是挣扎与惶惧。
“若是有不便当着人的,只与我一人讲便是。”阿绾看了看白辰与丙成。
两人会意,立即退开十步。
只是白辰仍不敢离得太远,蒙挚令他护阿绾周全,他须臾不敢懈怠。
碧溪看着这情形,先是怔了怔,目光在阿绾脸上停留片刻,像是努力从记忆中搜寻什么。
忽然,她眼睛微微睁大,声音里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意:“您……您莫非是那日在公子高别院,跟在蒙将军身边的那位……女郎?”
“是我。”阿绾应道。
碧溪的脸色“唰”地白了。
那日阿绾一身绯红色曲裾,与蒙挚并肩而立,她只当是哪家贵女,未曾多想,更未上前见礼。
此刻惊觉,眼前的女子竟能令主事退避……她腿一软,竟直接跪倒在冰冷的砖地上,额头触地:“奴婢眼拙!那日竟未曾辨识贵人,失了礼数……奴婢、奴婢罪该万死!”声音里满是惊惶与悔惧,肩膀止不住地轻颤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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