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竹的尸身移送去了义庄,勘验尚需时辰。
阿绾思忖片刻,决意先往甘泉宫去。
山竹既然是秦王妃王巧玉贴身之人,从她平日起居与昨日行踪中或许能够探出些端倪。
可还未至宫门,就已经能够感觉出里头不同寻常的混乱和慌张。
甘泉宫内,药气混着隐约的血腥味弥漫在空气里,宫人个个面色惨白,端着铜盆热水匆匆往来,盆中清水转眼便被血纱染红。
正殿东厢,子婴俯卧在榻上,后背至臀腿处衣衫尽褪,露出皮开肉绽的一片模糊血肉。
棍伤纵横交错,紫涨处高高隆起,破皮处渗着黄水与血丝,几乎寻不着一块完好的皮肉。
奉常刘季亲自跪在榻边,以竹镊心剔除嵌入肉中的碎布屑,每动一下,子婴额上冷汗便呼呼往外冒。
他咬着一截软布,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却始终睁着眼,盯着榻边案几上那盏晃动的灯苗,眼白里血丝密布。
西厢情形更令人心惊。
王巧玉趴在锦褥上,面容惨白如纸,唇瓣被自己咬得血迹斑斑。
三十棍下去时她已昏死,吕英在后二十棍上暗使了巧劲,落棍声虽沉,实已收了大半力道。
饶是如此,那袭绯红绢裤的后背仍浸透了深色血渍。
两名女奉常正轻手剪开黏连伤处的衣料,露出底下肿如黑茄的皮肉,边缘处已泛起骇饶青紫色。
五个年幼的公子被乳母与宫人勉强拦在外间。
最大的那个也不过六岁,扒着门框拼命朝里望,眼泪鼻涕糊了满脸;三岁的次子抱着乳母的腿嚎啕不止;更的两个坐在地上发呆,唯有那刚满周岁的幼子,跌跌撞撞想往母亲榻边去,不慎绊倒,额头磕在脚踏边缘,顿时肿起乌青一块,哭声尖利凄惨,几乎要掀翻屋顶。
药杵声、啜泣声、幼儿啼哭声、宫人压抑的脚步声混杂一处。
铜盆碰撞,血水泼洒,纱布撕扯——整个甘泉宫乱如沸粥,每一寸空气都浸着疼痛与恐惧,当真只剩一个触目惊心的“惨”字。
阿绾站在甘泉宫庭院里,一时竟不知该往何处去。
子婴的贴身寺人、兼掌甘泉宫庶务的主事丙成匆匆走来,眼眶红肿,嗓音沙哑:“你是……”
白辰赶紧上前半步:“此乃尚发司荆阿绾,奉陛下特旨,查问山竹之事。”
丙成愣住了。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身形尚存稚气的女子,又瞥向内殿隐约传来的痛吟与孩童啼哭,眉头紧皱——这等时候,陛下竟遣个女子来查案?更何况宫内眼下这般光景……
“丙成主事。”阿绾朝他微躬了躬身子,礼节周全,“事发突然,山竹的尸身已移送义庄。我想先看看她日常起居之处,再向平日与她相近的宫人婢女寺人问问话——这几日她做过什么、昨夜行踪如何,越详尽越好。”
可越是客气,丙成脸色竟然明显沉了下来。
他心烦意乱,几乎懒得敷衍,硬邦邦的回道:“这事我如何知晓?山竹是王妃从王家带出来的人,一贯只听王妃差遣。要问,也该去问她那一房的婢女。”
态度堪称恶劣,甚至有些不屑。
阿绾抿了抿唇,从怀中取出那面金牌,稳稳托在掌心,举至丙成眼前:“主事请看——此乃陛下亲赐。阿绾奉旨查案,还请主事行个方便,协助一二。”
金牌在正午的光线下竟然泛起一层幽冷的金属光泽,其上阳刻的“荷华”二字笔划深峻。
丙成的呼吸都微微一滞,立时就反应过来了。
始皇御案前常年放置着两枚这般形制的金牌,一镌“扶苏”,一镌“荷华”。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尽人皆知陛下将前者赐予长公子扶苏,允其巡行时代子行权;而“荷华”金牌始终静置案头,从未离开御前案几。
他竟不知,这枚象征如朕亲临的令牌,何时已悄然落入这女子的手郑
真是消息太不灵通了。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丙成无意识地低声念出《诗经·郑风》中的句子,瞳孔骤缩,脊背已先于意识弯折下去。
再抬头时,脸上每一道纹路都多了许多恭谨,话音却仍留着两分恰到好处的迟疑:“既是陛下亲授……奴岂敢推诿。只是此事终究牵涉内殿,奴斗胆,仍需先禀过王爷定夺。”
庭院里光影挪移,落在阿绾掌中金牌上,那“荷华”二字仿佛活了过来,在流转的光泽中无声地昭示着它所承载的无上权柄。
“主事自去请示。”阿绾并不逼迫,将金牌收入怀郑
指尖触及那微凉的金属时,心中却是一动——此物竟有如此之威?
先前亮出金牌,总有蒙挚在侧,她还只当是借了将军的威势。
如今独自持此物行事,方知其重。这般的效力,倒是她未曾料到的。
念头一转,竟想到若是持此牌向蒙挚下令,怕是他也不得不从,如果……这念头只一闪,便被按下,眼下尚有正事。
丙成匆匆折返殿内。
阿绾趁隙抬眼,细细打量起这座甘泉宫。
庭院不过三进,规制远不能与帝宫相比。
廊柱朱漆斑驳,多处露出底下灰白的木质,檐角镇脊的鸱吻已有残损,裂痕处积着经年的尘垢。
石阶边缘被岁月磨得圆钝,缝隙里滋生出茸茸暗绿的苔藓。
虽处处洒扫洁净,却掩不住一股深入骨髓的寥落与陈旧——听闻子婴自降生便居于此,数十年来未曾迁宫,亦未得大修。
他虽是始皇仅存的异母弟,却始终未授半分实职,朝会祭祀往往位列宗室末席。
昔年长安君成蟜谋逆被诛后,陛下对这位幼弟更添讳莫如深的疏离。
然而随后,一纸诏书将王翦最疼爱的孙女王巧玉指婚予他,这桩突如其来的联姻,宛如一道金玉镶边的无形枷锁,既将子婴与帝国最锐利的兵锋系在一起,亦将他牢牢钉在了这不上不下的位置。
可王翦不久便自请北驻,远赴塞外。
老将军以毕生功勋换取了孙女的尊荣,亦以远离庙堂的姿态,向帝王献上最后的、也是最具分量的忠诚。
一番翻云覆雨,子婴便被悬在了这精妙的平衡之间——无势可倚,却无人敢轻;安享富贵,亦不敢妄动。他便索性纵情诗酒犬马,做个最识趣的闲散亲王。
谁曾想,今日竟会因一个婢女的死,跌得如此血肉模糊。
殿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丙成去而复返,脸上已换上无可挑剔的恭顺,朝阿绾深深一揖:“王爷有言:但凭陛下旨意。阿绾……女郎,请随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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