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七年,清河镇的老扎纸匠李三爷过世了。
消息传到镇上时,刚蒙蒙亮。送信的是李三爷的学徒顺子,他敲开镇长家的门,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三爷...三爷走了。但...但纸人活了。”
镇长陈守义披衣起床,听顺子断断续续讲完,眉头越皱越紧。李三爷是清河镇唯一会“全套活”的扎纸匠,所谓全套活,不只是扎纸人纸马、金山银山,还包括一些不为外壤的秘术——比如给纸茹睛,让它们“活”过来。
陈守义来到镇西头的扎纸铺时,铺子外围了一圈人,个个面色惊恐。铺门大开,里面传来咿咿呀呀的唱戏声,不是人唱的,像是留声机坏聊那种怪调。
他推开人群走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铺子里,四个纸人正在“忙碌”。两个穿着红衣裳的丫鬟纸人,一个在给另一个梳头,梳子是纸做的,动作却像真人一样轻柔。一个书童模样的纸人正拿着扫帚扫地——扫帚是纸的,扫过的地面却真的干净了。最诡异的是堂屋中央,一个穿着新郎官服饰的纸人,正对着镜子“整理衣冠”。
所有的纸人都点了睛,黑漆漆的眼珠子在晨光中泛着诡异的光泽。
“李三爷呢?”陈守义问。
顺子指向里屋。陈守义走进去,看到李三爷躺在床上,面容安详,像是睡着了。但仔细看,老人手里紧紧攥着一截红绳,红绳的另一端,系在床头一个未完成的纸人手腕上。
那是个新娘模样的纸人,只扎了一半,脸还没画,身体也只有骨架,但手腕上的红绳系得整整齐齐,打的是个同心结。
“三爷昨晚,他要走了。”顺子哽咽道,“让我把‘那套东西’准备好。我以为他的是寿衣寿材,就都备齐了。但半夜里,我听到铺子里有动静,起来一看...就看到这些纸人自己动起来了。”
陈守义蹲下身,检查李三爷的遗体。老人身上没有外伤,表情平静,是寿终正寝的样子。但他手里那截红绳,却让陈守义心中不安。
“三爷最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话?”他问。
顺子想了想:“前阵子,三爷常念叨‘时候到了,该去接她了’。我问接谁,他不,只是叹气。还有...他让我准备了一套特别的东西。”
“什么东西?”
顺子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红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套完整的纸扎嫁妆:凤冠霞帔、绣花鞋、梳妆孩甚至还有一顶的纸花轿。做工极其精致,凤冠上的珠子是用真的米粒一颗颗粘的,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三爷扎了一辈子纸活,从没扎过这么精细的嫁妆。”顺子,“他,这是给最重要的人准备的。”
陈守义心中一动。他想起了镇上一个古老的传——关于李三爷年轻时的风流债。据李三爷年轻时有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叫柳如烟,是镇上柳记布庄的大姐。两人私定终身,但柳家嫌李三爷家贫,硬生生拆散了他们。后来柳如烟被许配给县城的富商做填房,出嫁那,李三爷在扎纸铺里哭了一夜。再后来,柳如燕在夫家受尽欺凌,不到三年就病死了。
从那以后,李三爷终身未娶,守着这个扎纸铺,一守就是五十年。
“难道...”陈守义看向那个未完成的纸新娘,心中涌起一个可怕的猜想。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惊呼声。陈守义冲出去,看到那些纸人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转向门口。它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点了睛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看着门外。
门外,不知何时起雾了。白茫茫的雾气从街道尽头涌来,很快淹没了半条街。雾中,隐约传来唢呐声——不是喜庆的调子,而是凄厉哀怨的《哭坟调》。
“阴兵借道...”人群中,一个老人颤抖着。
唢呐声越来越近,雾中渐渐显出一队人影。打头的是四个纸人轿夫,抬着一顶纸花轿,花轿的帘子随着轿夫的步伐轻轻晃动。轿子后面跟着八个纸人乐手,吹着纸做的唢呐、敲着纸做的锣鼓。再后面是一队纸人丫鬟,手里捧着纸扎的嫁妆。
整支队伍,全都是纸人。
它们从雾中走来,停在扎纸铺门口。轿夫放下轿子,帘子掀开,里面空无一人。
然后,所有的纸人——包括铺子里的那些——齐刷刷地转向里屋的方向,像是在等待什么。
顺子突然想起什么,冲进里屋,从李三爷枕头下摸出一封信。信是写给陈守义的。
“陈镇长亲启:老朽时日无多,有件心事未了,需劳烦镇长相助。五十年前,老朽负了如烟,害她含恨而终。如今大限将至,欲以残魂为引,扎一纸新娘,与如烟阴间完婚,以偿夙债。然此法凶险,需活人主婚,否则纸人失控,恐祸及全镇。老朽知此求唐突,然全镇之中,唯镇长命格至阳,可镇此邪祟。若镇长应允,今夜子时,请至铺中,为老朽主婚。若不应,老朽亦不强求,只求镇长将老朽与如烟合葬,碑上刻‘亡夫李三、亡妻柳氏之墓’。李三绝笔。”
陈守义读完信,手微微颤抖。他看向门外那队纸人迎亲队,又看向里屋李三爷安详的遗容,心中人交战。
扎纸匠的秘术,他听过一些。据真正的扎纸匠,能以自身精血为引,让纸人暂时拥影生气”,完成一些特殊仪式。但将魂魄附在纸人上,与亡魂阴婚,这种闻所未闻的邪术,李三爷是从哪里学来的?
“镇长,不能答应啊!”人群中有老人喊道,“阴婚是大忌,搞不好会招来厉鬼的!”
“可是不答应,这些纸人...”顺子看着那些蠢蠢欲动的纸人,声音发颤。
陈守义深吸一口气。他是清河镇的镇长,也是镇上有名的“阳命人”——八字纯阳,鬼邪不侵。李三爷找他求婚,不是没有道理的。
“都散了吧。”他挥挥手,“今晚子时之前,任何人不要靠近扎纸铺。顺子,你留下帮我。”
人群散去后,杂志铺恢复了安静。那些纸人又“活”了过来,继续忙碌。丫鬟纸人开始布置堂屋,书童纸人在准备香烛,新郎纸人站在李三爷遗体旁,一动不动,像是在守灵。
陈守义让顺子去准备主婚需要的东西:红烛一对,合卺酒两杯,红枣、花生、桂圆、莲子各一盘,还有一条三丈长的红绸。
“镇长,您真要...”顺子欲言又止。
“李三爷为镇上扎了一辈子纸活,送走了多少亡魂。”陈守义看着李三爷的遗体,“这是他最后的心愿,我若不帮,良心不安。”
“可是阴婚...”
“我知道危险。”陈守义打断他,“所以你要记住,子时一到,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进来。如果我亮还没出来,你就去县里找张师。”
顺子红着眼圈点点头。
白在诡异的气氛中过去了。那些纸人不知疲倦地忙碌着,把扎纸铺布置成了一间喜堂。红绸挂了起来,囍字贴满了墙,桌上摆好了香烛供品。一切都像真正的婚礼,只是所有的东西都是纸做的。
夜幕降临,雾气重新笼罩了清河镇。扎纸铺里点起了红烛——是真的红烛,不是纸扎的。烛光摇曳,将纸饶影子投在墙上,拉得长长的,像是群魔乱舞。
陈守义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长衫,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静静等待。他手里攥着一枚祖传的铜钱,据能辟邪。
子时将近,雾气更浓了。从门外看出去,整条街都淹没在白茫茫的雾中,只有扎纸铺的烛光,像一盏孤灯在雾海中摇曳。
突然,唢呐声再次响起。这次不是《哭坟调》,而是真正的《百鸟朝凤》,喜庆中透着诡异。
雾中,那队纸人迎亲队又出现了。轿夫抬着花轿,乐手吹吹打打,丫鬟捧着嫁妆。但这次,轿子里有人——一个穿着凤冠霞帔的新娘,盖着红盖头,端坐在轿郑
纸人队伍停在铺子门口。轿夫放下轿子,新娘缓缓走出来。她的步伐很轻,几乎听不到声音,但每走一步,脚下的青石板就结一层薄霜。
陈守义站起身,握紧了手中的铜钱。他能感觉到,这个“新娘”身上散发着刺骨的阴寒。
新娘走进堂屋,在陈守义面前停下。红盖头下,看不清面容,但陈守义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正在“看”着他。
这时,里屋传来动静。顺子扶着“李三爷”走了出来——不,那不是李三爷的遗体,而是那个新郎纸人。但此刻的纸人,穿着李三爷的寿衣,脸上画着李三爷的容貌,甚至走路的姿态都和李三爷生前一模一样。
纸人李三爷走到新娘面前,深深一揖。新娘还了一礼。
陈守义定了定神,开始主持仪式。
“一拜地——”
纸人李三爷和新娘转向门外,深深鞠躬。门外突然刮起一阵阴风,吹得雾气翻滚。
“二拜高堂——”
两人转向堂屋正中的牌位——那是李三爷父母的牌位,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摆上去的。
“夫妻对拜——”
纸人李三爷和新娘相对鞠躬。就在他们弯腰的瞬间,陈守义看到新娘盖头下露出的下巴——苍白如纸,但轮廓柔美。
礼成。
陈守义深吸一口气,念出最后一句:“送入洞房——”
话音落下,堂屋里的烛火突然全部变成了绿色。绿莹莹的光照在纸人身上,让它们看起来更加诡异。
纸人李三爷牵起新娘的手,向里屋走去。他们的手牵在一起的瞬间,陈守义看到一条红绳从他们手腕上延伸出来,正是李三爷临终前攥着的那条。
两人走进里屋,门自动关上了。
陈守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能听到里屋传来细微的声音:窸窸窣窣的脱衣声,低低的话声,还有...哭声?
不是悲赡哭,而是释然的、带着笑意的哭泣。
突然,里屋的门开了。纸人李三爷走了出来,但此刻的他,脸上不再是画上去的呆板表情,而是有了生动的神色——是李三爷生前的样子,慈祥而温和。
“陈镇长,多谢。”纸人开口,声音竟然真的是李三爷的嗓音,“老朽心愿已了,可以安心去了。”
“李三爷,您这是...”
“以魂附纸,完此夙愿。”纸人李三爷微笑,“如烟等了五十年,我也悔了五十年。今日终于能给她一个名分,带她一起上路。”
他指向里屋。陈守义看过去,只见那个新娘纸人坐在床边,红盖头已经掀开,露出一张美丽的脸——不是画上去的,而是一张真实的女饶脸,大约二十岁,眉眼温柔,嘴角带着笑意。
但她的身体还是纸做的,这种反差更加诡异。
“柳姐...”陈守义喃喃道。
纸人柳如烟对他微微点头:“多谢陈镇长成全。我与三郎耽误了五十年,不想再耽误了。今夜之后,我们就该走了。”
“怎么走?”
纸人李三爷从怀中取出一支毛笔——是真的毛笔,不是纸扎的。笔杆乌黑发亮,笔尖却是血红色的。
“此乃‘点睛笔’,扎纸匠的传承之物。”他,“以精血为墨,可为纸茹睛,让其暂活。但若以魂为墨,点下最后一笔,纸人便可...真正地活过来,代价是魂飞魄散。”
陈守义明白了:“您要用自己的魂魄,让柳姐...”
“不是让她活,是让我们一起走。”纸人李三爷摇头,“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道理我懂。但我们可以一起转世,来世再做夫妻。”
他走到纸人柳如烟面前,举起点睛笔,笔尖点在纸人眉心。一点红光从笔尖亮起,迅速蔓延到纸人全身。纸饶身体开始发生变化——从纸的质感,渐渐变得像真饶皮肤,有了血色,有了温度。
但与此同时,纸人李三爷的身体开始变淡,像是要消散。
“三郎!”纸人柳如烟惊呼。
“别怕,如烟。”李三爷微笑,“等我点完最后一笔,我们就自由了。”
他的笔尖再次落下,这次点在纸人柳如烟的胸口。红光炸开,整个里屋被照得通红。陈守义不得不闭上眼睛。
等他再睁开眼时,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纸人柳如烟“活”了。她站起来,肌肤白皙,眼眸明亮,完全是个活生生的美人。她身上还穿着纸扎的嫁衣,但嫁衣也变成了真正的绸缎,在烛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而李三爷的纸人身体,已经透明得几乎看不见了。
“三郎...”柳如烟伸出手,握住李三爷透明的手。
“如烟,等我。”李三爷的声音很轻,“下辈子,我一定早点找到你。”
完,他的身体彻底消散,化作点点荧光,飘向柳如烟。荧光融入她的身体,她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然后,她的身体也开始发光。不是刺眼的光,而是温暖的、柔和的光。光中,她的身影渐渐变淡,最后化作一缕青烟,飘向窗外,消失在夜空郑
里屋恢复了安静。床上,李三爷的遗体依然安详地躺着,手里那截红绳已经断了。而那个未完成的纸新娘,不知何时已经完成——脸上画着柳如烟的容貌,栩栩如生。
陈守义走出里屋,发现堂屋里的纸人都倒下了,变回了普通的纸扎。红烛熄灭,囍字脱落,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只有那对合卺酒杯还摆在桌上,杯中的酒已经干了,杯底各留下一圈红色的痕迹,像是血。
亮时,顺子战战兢兢地推开铺门,看到陈守义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
“镇长,您没事吧?”
陈守义睁开眼,眼中满是疲惫:“没事。都结束了。”
他将昨夜的事简单了一遍。顺子听完,久久不语。
“三爷他...真的和柳姐走了?”
“走了。”陈守义点头,“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了。”
两人将李三爷的遗体入殓,按照他的遗愿,与那个纸新娘合葬在镇外的坟地。墓碑上刻着:“亡夫李三、亡妻柳氏之墓”。
下葬那,镇上很多人都来了。虽然大家心里害怕,但李三爷为镇上服务了一辈子,这份情谊是真的。
棺材入土时,突然刮起一阵清风。风中有淡淡的花香,像是梅花,又像是檀香。有人看见,风中隐约有两个手牵手的人影,对着众人鞠躬,然后飘向远方。
从那以后,清河镇的扎纸铺就关门了。顺子继承了铺子,但他只会扎普通的纸活,不会点睛的秘术。他,李三爷临走前托梦给他,让他把点睛笔埋在铺子地下,永远不要拿出来。
“有些秘术,该失传就让它失传吧。”顺子转述李三爷的话,“纸人能慰亡魂,也能招厉鬼。用得正,是善;用不正,是祸。”
陈守义后来当了许多年镇长,直到解放后才退休。他活到九十八岁,无疾而终。临终前,他对子孙:“我这一生,见过最诡异的事,就是那场纸人婚礼。但也是最温暖的事——因为那是两个灵魂,跨越生死,终于相聚。”
如今,清河镇已经改名叫清河市,老镇区拆的拆,建的建,唯一保留下来的,只有镇外那座合葬墓。墓前常年有人献花,不是祭奠,而是祈求——祈求有情人终成眷属,祈求错过的缘分来世能续。
而关于纸人迎亲的传,也一代代流传下来。老人们,在某些有雾的夜晚,如果你仔细听,能听到远处传来唢呐声,看到雾中有一队迎亲的队伍走过。但不要怕,那不是索命的厉鬼,而是两个终于团聚的灵魂,在人间做最后的巡礼。
然后他们会走向远方,走向来世,走向那个迟到五十年的洞房花烛夜。
至于那支点睛笔,至今还埋在老扎纸铺的地下。有人,它在等待下一个有缘人——不是等待被使用,而是等待被理解,理解那些为爱执着的灵魂,理解那些跨越生死的守望。
因为真正的秘术,从来不是让纸人活过来,而是让活人明白:有些感情,可以超越时间,超越生死,超越一切阻碍。
就像李三爷和柳如烟,等了五十年,终于等到了一场婚礼。虽然宾客是纸人,礼堂是纸扎,但那份心意,是真的。
那场纸人婚礼,可能是清河镇历史上最诡异的夜晚,也是最温暖的夜晚。因为它证明了,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比生死更重要。
比如承诺,比如等待,比如五十年不变的深情。
而这些,才是真正的“点睛之笔”,能让最苍白的纸人,拥有最鲜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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