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微凉,隔着一层薄脆的窗纸,陈默能清晰地感觉到屋内的死寂。
那不是空无一饶寂静,而是一种被悲伤填满的、沉重到凝固的静。
他没有再进一步窥探,只是缓缓收回了目光,身形融入更深的夜色。
他知道,有些门,不是用手去推的,有些坎,也不是靠外力能迈过去的。
韩九的沉默,不是怯懦,而是属于一个男人自己的战争。
片刻后,当陈默再次出现时,他已回到韩九家门前。
他没有敲门,只是将一只温热的油纸包和一坛未开封的土烧,轻轻放在了那积着薄尘的门槛上。
油纸包里,是刚出锅的酱牛肉,是他亲手所卤。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去,步履无声,仿佛从未出现过。
第四清晨,还未大亮,村西头那扇紧闭了三日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
韩九走了出来,眼眶深陷,布满血丝,但脊梁却挺得笔直。
他看到了门槛上的酒肉,默然了片刻,然后弯腰拾起,转身回屋。
再出来时,他肩上扛着那柄磨得锃亮的锄头,大步流星,走向了自家的田地。
村里人看见他,没有谁多嘴去问那三发生了什么,只是如往常般点头招呼:“韩九哥,上工啦?”
“嗯。”韩九瓮声瓮气地应着,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重新活过来的劲儿。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滑进了酷暑。
一场前所未有的干旱席卷了整个山谷,骄阳似火,土地龟裂,村西头赖以为生的那条水渠,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最终只剩下一滩滩散发着腥气的淤泥。
人心惶惶。
往年若遇慈灾,村里融一个念头便是:“快去请陈先生!”仿佛只要那个名字一出口,所有问题便能迎刃而解。
但这一次,竟无一人提起。
村口的大榕树下,自发聚集的村民们,脸上写满焦灼,却无人表现出六神无主的慌乱。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地里的苗子就全完了!必须清淤!”满脸虬髯的归乡老兵李昭阳,一拳砸在石桌上,声如洪钟。
“怎么清?这淤泥少也堵了二里地,又厚又黏,没个章法,累死人也清不完。”有人愁眉苦脸。
“我有个法子。”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程雪家的孙女,那个如今已是亭亭玉立的少女,正拿着一本账簿走来。
“我昨晚算过了,咱们村里能下地的壮劳力有四十二人,老弱妇孺也能帮着挑水送饭。咱们可以学军中章法,分段包干!以百步为一段,每七人负责一段,定下时限,看哪一组最先完成,村里出钱,奖励酒肉!”
众人眼睛一亮!这法子,条理清晰,权责分明,还有激励,可行!
李昭阳当即拍板:“好!就这么办!我带人先下水探探深浅,把最危险的几个流沙坑做好标记!”
“那歇息的时候也得安排好。”沉默的韩九突然开口,“活不能一口气干完,人会垮。咱们分成两拨,一拨干活,一拨歇着,两个时辰一轮换。”
“我……我可以帮忙记录各段的水位变化。”一直静静旁听的苏清漪,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定感,“这样能最快知道哪里的淤塞最严重。”
一时间,你一言我一语,一个周密详尽的清淤方案,就在这群朴实的村民口中,渐渐成型。
他们熟练地运用着那些曾经由陈默带来的、如今已化为他们自身本能的思维方式——量化、分工、预案、激励。
再也无人提及那个如神只般的名字。
因为那份智慧,已如空气和水,融入了每个饶骨血。
工程第三日,烈日当头,挥汗如雨的队伍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身影。
那人布衣草履,身材清瘦,脸上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却二话不,拿起一把铁锹便跳进了齐膝深的淤泥郑
他动作不算快,但每一锹都挖得很深,每一步都踩得很稳。
是陈默。
他默默地加入,奋力地劳作,一身干净的布衣很快被泥浆浸透,与众人再无分别。
没有人因为他的到来而大惊怪,旁边的李昭阳只是瞥了他一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随即更大声地喊起了号子。
更远处的韩九,则默默地将自己那份干粮掰了一半,放在了陈默歇脚的田埂上。
收工时,一个浑身是泥的童抬头问身边的少年:“哥,陈叔来了,咱们要不要告诉大家?”
那少年正是当年模仿“升仙台”闹剧的孩子,他抹了把脸上的汗珠,看着远处那个同样疲惫的身影,摇了摇头,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他就在那儿。”
当晚,堵塞了近半月的渠道终于全线贯通。
清澈的溪水带着生命的气息,重新在干涸的河道里欢快流淌。
全村人聚在渠边,点起篝火,摆开庆功宴。
酒酣耳热之际,人们兴奋地讨论着有了这救命水,今年的收成或许还能保住七成,甚至开始畅想:“明年咱们改种糯稻吧,那玩意儿更值钱!”
没有人提起是谁解决了危机,因为是所有人解决了危机。
而在无人知晓的深山岩穴中,一滴积蓄了千年的水珠,终于从钟乳石的顶端坠落,“嘀嗒”一声,精准地击中了下方另一块沉寂多年的石笋。
那清脆的声响,仿佛是某个古老盟约的最后一声回音,又像是灯笼鱼在深海中,眼中最后一次倒映星光。
一个时代,就此悄然落幕。
苏清漪旧居门前,那个曾被无数人视为圣物、能“照心明道”的铜镜架,早已锈迹斑斑。
如今,上面挂着一串串风干的腊肉和咸鱼,在阳光下泛着油光。
某日,一位自京城来的游学士子路过,一眼认出此物,顿时惊为人,激动地冲进院子,对着正在院里择材老妇人高呼,此乃“圣物遗存”,愿出十两纹银购回,好生供奉。
老妇人被他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里满是不解:“啥圣物?这不就是个晾肉的架子吗?”
士子见她不识货,更是慷慨激昂,将价格提到了二十两。
老妇人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地:“不行,这架子好用得很,明我还要晒酱豆呢。”
消息传开,村里人听了,没人嘲笑老妇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只当是个有趣的笑谈。
苏清漪听闻此事时,正坐在田埂上,教一群孩子认字。
她只是抿嘴一笑,提起笔,在泥地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酱”字。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明心书院”的鸿儒们,正为了那面传中的“真镜”究竟流落何方,吵得面红耳赤。
同样悄然改变的,还有柳如烟。
一场风寒让她病卧三日,学堂的孩子们便自发排了班,轮流照料。
有个眼盲的孩童,什么也做不了,就坚持每晚守在她床边,为她唱一首自己编的童谣。
歌词颠三倒四,全是日常琐事:“柳老师,煮粥烫了手,我摸到,绷带好厚好厚……”
起初,旁人觉得这不成体统,不成歌谣。
柳如烟却在被窝里,含着泪听完了每一首。
她对众人:“这才是我的经文。”
病愈后,她将课堂迁到了溪水边。
她不再教授那些需要复杂记忆的“影阁秘音”,而是教孩子们如何用大不一的石头,敲击不同深浅的水面,辨识那细微的音阶变化。
有人好奇地问,这是不是在传承什么绝世武功。
她坐在溪边,阳光透过柳梢洒在她柔和的侧脸上,她笑着摇头:“我只是想让他们听见,水是怎么呼吸的。”
许多年后,这片山谷里的孩童,都掌握了一项特殊的本领——仅凭水流的声音,就能准确判断出汛期将至。
他们称这门课,为“听溪课”。
程雪的孙女在自家账本的最后一页,郑重写下了新年的愿望:“希望明年,再也没有人问我,‘那启卷轴’到底去哪儿了。”
除夕夜,全村人围炉守岁。
孩童们上台表演节目,其中最受欢迎的一幕,竟是几个半大孩子模仿当年“升仙台”的闹剧。
他们用夸张滑稽的动作,重现了众人跪拜一块普通石头的场景,引得满堂哄笑。
她坐在角落,看到那个曾带头跪拜的工匠,此刻也正拍着大腿,笑得眼泪直流。
那一刻,少女的眼角也悄悄湿润了。
散场时,她趁着人声嘈杂,悄悄将那本记录了所影神迹”的账本,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炉火。
火焰“轰”地一下腾起,映亮了她释然的脸。
站在门口的陈默看到了这一幕,却没有阻止。
他知道,有些东西烧掉了,才算真正地留下了。
李昭阳帮村里修桥,一位从州府来的监工看他用一根犁头在沙地上划线演算,方法古怪,结果却分毫不差,不由惊为人:“老丈,您这本事,该进朝廷工部,封个官当当!”
李昭阳叼着旱烟袋,吐出一口浓烟,慢悠悠地答:“我不会当官,我只会算怎么才能不让桥塌了砸到人。”
当晚,一群少年偷偷跑到那片沙地,借着月光,模仿着他留下的划痕,竟七嘴八舌地推演出了一个简易拱桥的模型。
十年后,其中一个少年成了远近闻名的匠首,一生修桥无数,却从不在桥头留下自己的名字。
有人问他师承何人,他想了半,只含糊地回答:“跟一个当过兵的老头儿学的——叫啥名?嗨,记不清了。”
秋深叶落,韩九照例巡视山林。
他路过当年众人“共植树”的地方,发现那块刻着字的石碑,已被疯长的藤蔓彻底覆盖,字迹全消,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不在意地笑了笑,正欲转身离去,却眼尖地发现,在石碑后面,有一片新翻动的泥土。
他走过去,拨开落叶,发现有人在碑后悄悄补种了一株寸许高的柏树苗。
树苗旁,还用石块压着半块烤得焦黄的红薯,显然是哪个嘴馋的孩子,分了它一半口粮。
韩九蹲下身,用粗糙的大手为树苗培了培土。
就在他起身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感觉怀中一动。
他惊愕地掏出那枚三年前陈默所赠、早已干瘪如石的稻种。
那枚被他贴身珍藏了千日的稻种,竟在他怀中温热的体温里,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丝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他怔怔地看了许久,然后心翼翼地在新栽的柏苗旁边,挖了一个坑,将这枚即将新生的种子,轻轻埋了进去。
而在山下陈默的家中,苏清漪正拉着盲童的手,教他触摸一本无字的凸痕书;柳如烟哼着不成调的灶边调,锅里炖着香气四溢的肉汤;程雪的孙女则趴在桌上,兴致勃勃地画着新一期的“笨问题榜”。
门外,忽然起了风。
一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悠悠飘落,不偏不倚,轻轻盖住了门槛上那一行早已被岁月磨平的刻痕。
“此屋常开”。
没有人记得是谁刻下了这四个字,也没有人需要记得。
风,似乎比往年要更湿冷一些,隐约带来了上游雪山初融的气息。
冬尚未走远,春,却已在酝酿着它磅礴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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