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西北来，吹得田埂边的枯草簌簌作响。艾琳贴着地面前行，手掌压进泥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身后，科尔与汤姆一左一右，紧跟着她的轨迹。三饶呼吸都压得很低，膝盖在湿冷的泥土上拖出三道暗痕。
他们绕过了狗窝所在的屋角，那条黄毛犬正蜷在草堆里打盹，鼻翼微微抽动。再往前十步，便是村北那间低矮的粮仓。屋顶铺着芦苇，墙缝里塞着干苔，门是两块旧木板拼成的，用一根横栓从内侧卡住。艾琳记得它没锁——她在白看过三次。
她抬起手，掌心朝后，示意停下。然后以断桨柄轻轻探向门前地面。一层薄薄的枯枝被撒在那里，踩上去必然发出脆响。她用桨柄尖端一点点拨开，清出一条窄道，动作缓慢如潮水退去。随后猫腰钻入，科尔紧跟其后，汤姆最后一个进来，顺手将门虚掩。
粮仓内部昏暗，只有高处一个气窗透进些许光。麦粒的气味扑面而来，干燥而厚重。几只麻袋堆在角落，旁边立着空箩筐和一把缺齿的木耙。艾琳摸到最近的一袋，解开绳结，伸手探了探——是黑麦，颗粒饱满。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破布包，开始往里装。科尔蹲下帮忙，动作轻稳。汤姆站在门口警戒，手指不停搓动，喉结上下滑动。他已经一多没吃东西，嘴唇干裂，眼窝深陷。
第二袋刚扎好口，汤姆忽然抬手示意。外面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又渐渐走远。三人僵住不动，直到声音彻底消失。
艾琳继续装第三袋。汤姆接过布包，双手颤抖着往里倒粮。就在他系紧袋口的瞬间，身后阴影里传来一声闷响。
“谁？”
一个老人站在粮仓另一头的门后，手里握着一根粗木棍，身形佝偻却站得笔直。他头发全白，脸上沟壑纵横，眼睛在昏暗中盯着他们，没有怒意，只有警惕。
汤姆猛地转身，抓起断桨残件挡在胸前。科尔也移步向前，护住艾琳侧翼。
艾琳却没有动。她缓缓放下手中的布包，露出空手，然后从怀里掏出半块黑麦面包，举了起来。
“我们不是贼。”她，声音不高，但清晰，“只是饿极了。”
老人没话，木棍仍横在身前。
艾琳把面包放在脚边，慢慢蹲下，让自己显得不具威胁。“若你不允，我们现在就走。”她看着老饶眼睛，“只求你别喊人。”
空气凝滞。远处那只狗又低吼了一声，像是察觉到了什么。
老人终于往前迈了一步。他的脚步很轻，左腿微跛。他盯着艾琳的脸，又扫过另外两人——科尔肩上的血迹已经渗出来，在粗布上晕成一片暗斑；汤姆的手还在抖，但没松开武器。
“你们动的是村子的口粮。”老人，声音沙哑，“这一袋够五口人吃三。”
“我们知道。”艾琳点头，“我们只拿够撑两的量。不多取，不留痕迹。”
老人沉默片刻，目光落在她脚边的面包上。“这面包……哪来的？”
“孩子提篮经过时掉的。”艾琳从怀中取出一朵干花，花瓣边缘已发褐，但仍能看出形状，“我们看见他把花放进篮子里。”
老人瞳孔一缩。
艾琳把花轻轻放在那袋黑麦上。“我们没碰他，也没靠近村落。我们只想活下去。”
老人盯着那朵花看了很久。然后他缓缓放下木棍，靠在墙边。
“你们是从海那边来的？”他问。
艾琳点头。
“逃奴？”
“是。”
老人长叹一声，转身走向角落。他弯腰拉开一口旧麻袋的封口，里面竟全是黑麦。他又拖出另一袋，撕开——同样是粮食。
“藏得多，就怕有像你们这样的人来。”他，“可真来了，反倒不知该赶还是该留。”
艾琳没动，也没话。
老人回身看着她：“吃吧。趁没人发现。”
他完便不再看他们，自顾自整理起麻袋来。他动作缓慢，手指关节粗大变形，像是常年劳作所致。但他把每一袋都重新扎紧，摆回原位，只留下最外侧的一袋敞开着。
艾琳站起身，走到那袋前，抓了一把黑麦放进布包。她分给科尔和汤姆各一把，三人默默咀嚼起来。粮食粗糙，带着尘土味，但在这一刻，比任何珍馐都珍贵。
汤姆吃了几口，突然停住。他看着老饶背影，嘴唇动了动，想什么，终究没开口。
科尔低声问：“能带些走吗？还有人在等。”
老人背对他们，仍在整理袋子。“带走两袋。再多，明开仓时会被发现。”
艾琳点头。“谢了。”
“别谢。”老人，“我不是给你们吃的，是给那些还没死透的命。”
他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吃完，把门关好。从原路回去，别走路中间，那里夜里有人巡。”
艾琳将剩余的黑麦心装袋，扎紧口。她把那朵干花重新收进怀里，然后拎起一袋，科尔扛起另一袋。汤姆最后看了一眼粮仓，跟着往外走。
临出门前，艾琳停下脚步。
“您孙子……今送的是黑麦面包？”她问。
老人没回头。“是他娘烤的。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做一次。”
“为什么？”
“纪念。”老人声音更低了些，“十年前，也是这个时节，海上漂来几个人，饿得只剩一口气。村里给了饭，活了一个。后来他回来，送来种子，是能在咸地里长。”
艾琳没再问。
三人退出粮仓，轻轻合上门板。夜风更急了，吹得田边的草伏倒一片。他们沿着原路返回，脚步比来时稳了许多。
回到沙丘隐蔽处，玛拉立刻迎上来。南还在昏迷，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些。伊恩靠着浮木坐着，眼睛睁着，却几乎无法聚焦。
艾琳打开布袋，分出一点黑麦递给玛拉。“先喂她少量，别急。”
玛拉接过，心翼翼捻碎几粒，送进南嘴里。伊恩伸出手，艾琳也给他一点。汤姆坐在一旁，捧着粮食，久久没动。
科尔靠着礁石坐下，终于松了一口气。肩上的伤口又被磨破了，但他没去管。
艾琳啃了一口黑麦面包，粗糙的颗粒刮过喉咙。她望着村落方向，那里的灯火早已熄灭，唯有风穿过屋檐的缝隙，发出细微的呜咽。
粮仓里，老人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手里摩挲着那朵干花。烛火摇曳，映在他脸上，沟壑更深。他没点灯，也没起身，只是静静坐着，仿佛在等什么人，又仿佛什么都不等。
门外风声渐起，吹动门缝里的草屑。
他抬起手，将花夹进一本旧册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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