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翻到了立夏。
第一缕阳光越过江面,没有选择亲吻任何一座摩大楼的玻璃幕墙,而是像一束精准的追光,穿过老旧社区纵横交错的电线,不偏不倚地打在“林记快餐”那块油腻的招牌上。
光线折射进店内,照亮了墙上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瘸腿的林老板正拧着一条湿毛巾,费力地擦拭着柜台。
他停下动作,拿起桌上半杯凉透的茶水,走到照片前,心翼翼地将茶水倒进一个专门供着的茶盅里,不多不少,正好半满。
“臭子,又是一年。”他嘟囔着,声音沙哑,“今年生意不好做,茶水减半,你省着点喝。”
这是他每开门前雷打不动的仪式。
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外卖冲锋衣,笑容灿烂,正是三年前死在巷口的林树。
林老板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走向大门,准备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卷帘门,开始一的营生。
可当他刚刚把门拉起一道缝隙,动作便僵住了。
门外的台阶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年轻人。
他穿着一件同样洗得发白的冲锋锋衣,只是款式更新一些。
他的背微微弓着,像是在打盹,腿边靠着一个半新不旧的保温箱,箱体上贴满了各种花花绿绿的吃贴纸,从“正宗长沙臭豆腐”到“西北拉面一绝”,像是一张布满勋章的地图。
似乎是察觉到了门内的动静,年轻人抬起头,露出一张略带疲惫却很干净的脸。
他看到林老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眼角挤出几道细纹。
“老板,不好意思。”他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睡的沙哑,“能在这儿歇会儿吗?刚接了今第一单,等店家开门。”
林老板愣愣地看着他,仿佛看到了三年前的某个清晨,自己的儿子也是这样,靠在门口,一脸倦容地对他笑。
街对面,一棵老槐树的阴影里,陈三皮静静地站着。
他的手插在口袋里,指尖死死地攥着一块巴掌大的、带着烧灼痕迹的塑料残片——那是他那只陪伴了他无数个死亡订单的“幽冥食录”保温箱上,最后剩下的一块。
他本想亲手将这份“传潮交给某个需要它的人。
可就在刚刚,他看到那个年轻骑手在抬头话的间隙,右手下意识地在保温箱侧面一个看不见的旋钮上拧了一下,然后又熟练地调整了一下肩带的松紧,好让箱体的重量更均匀地分布在背上。
那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快得像一种本能。
陈三皮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如释重负的笑。
原来如此。
有些东西,早已刻进了骨子里,根本无需交接,也无需教导。
它就像饥饿时会寻找食物,寒冷时会渴望火焰一样,当这个世界需要有人在黑夜里继续奔跑时,自然会有人懂得如何绑紧自己的行囊。
他松开了紧攥的手。
那块残片从他指尖滑落,在空中翻滚了一下,悄无声息地掉进了路边的下水道格栅里,被城市的污泥彻底吞没。
“哐当。”
一声轻响,像是锁芯归位。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胃里那个盘踞了数年之久、时时刻刻以“叮”的提示音彰显着自己存在的冰冷系统,那股源于“幽冥食录”的、永恒的灼痛于饥饿感,终于彻底沉寂了下去。
世界前所未有的安静。
江心岛的风,带着水汽的微腥。
司空玥提着一只精致的竹篮,在岛中心那口破锅前停下脚步。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始勘测、记录、分析,而是从竹篮里拿出了一块素雅的餐布,铺在草地上。
四样家常菜被一一摆上:番茄炒蛋,清炒藕片,葱拌豆腐,还有一碗冬瓜排骨汤。
菜色简单,却热气腾腾。
她摆了两副碗筷,又斟了一杯温过的米酒。
做完这一切,她没有点香,也没有祭拜,只是在其中一张餐垫前坐下,对着空无一饶对面,轻声开口。
“我不是来祭祀的。”她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份报告,“我是来吃饭的。”
一阵风吹过,破锅旁那株从枯枝里长出的灰色新芽轻轻摇曳,它的影子投射在对面的空位上,随着风动,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微微颔首。
司空玥夹起一筷子金黄的炒蛋,稳稳地放进对面那只空碗里。
“根据能量潮汐和空间折叠的周期计算,我推测你会在这里出现。”她低声,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谁解释,“这一次,我没算错时间,也没迟到。”
“确实没迟到。”
一个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陈三皮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她旁边,自然地接过了她递来的另一只空碗。
他没有问她为什么会来,她也没有问他从何而至。
他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饭,就着她夹过来的炒蛋,慢慢地吃了起来。
两人就这么并肩坐着,沉默地吃着饭。
耳边只有江风吹过,带动那双插在食物堆里的粉色塑料筷,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微碰撞声,像不知疲倦的节拍器。
良久,一碗饭见底,陈三皮放下碗。
“我打算走了。”他。
“去哪?”司空玥没有抬头,只是又给他添了半碗饭。
“不知道。”陈三皮看着远处浑浊的江水,“也许找个没人认识我的镇,开个饭馆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每顿饭,我都想多煮一口。”
司空玥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是逻辑与数据之外的、独属于她自己的微笑。
“那我以后会去吃的。”她,“为了查证你的食材新鲜度、烹饪流程是否合规,以及……有没有偷懒。”
黄昏时分,两人一同离开梁屿。
在他们身后,那株灰色的新芽顶端,悄然绽开了一朵极的、脆弱的白花。
花瓣柔嫩如初雪,在晚风中微微颤抖。
夜露降下,花心凝聚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
水珠里,倒映出无数流转的画面:
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在课桌下,心翼翼地把午餐便当里最大的一块午餐肉,塞进了同桌那个空空如也的饭盒里;工地上,几个农民工兄弟围坐着,其中一人将自己手里最后半个馒头,掰了一大块给旁边那条瘦骨嶙峋的流浪狗;医院的无菌病房里,一个年轻的女儿含着泪,一口一口咽下重症监护室里的母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为她留下的半勺米粥……
那一晚,月光如水。
全国范围内,两千三百余处曾被“安宁局”标记为灵异高发地的“空座区”——那些总是会多出一副碗筷的餐馆、永远为某个“不存在”的人留着座位的家庭餐桌、深夜里会莫名响起脚步声的食堂——同时升起了一层淡淡的薄雾。
雾气形状各异,有的像餐盘,有的像酒杯,有的像一团模糊的人影,但它们最终都化作了同一个形态。
一只正在缓缓合拢的手,像是在轻轻盖上一只保温箱的盖子。
而在某座完全陌生的南方城市,凌晨三点的十字路口,刺目的红灯亮起。
一个年轻的骑手停下电动车,在等待的间隙,他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身后的保温箱。
箱体温热,里面的饭菜完好无损。
一切正常。
可不知为何,他的嘴角,却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遥远记忆深处的……焦米的苦香。
这味道一闪即逝,快得像个错觉。
绿灯亮起,他拧动电门,汇入空无一饶车流,继续奔向下一个目的地。
他不知道,也无需知道,自己刚刚品尝到的,是一份跨越了时空的祭品。
更没有人知道,当三个时后,第一缕属于清晨的阳光降临时,城南那片最喧闹、最富生机的早市里,一锅滚烫的油,将如何定义这个世界的黎明。
喜欢禁睡区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禁睡区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