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定义黎明的油锅,并未带来任何惊动地的异象。
它只是尽职尽责地翻滚、沸腾,将一根根裹着微光的面胚,催熟成金黄酥脆的模样。
城南早市的喧嚣,是从这第一锅油条的“滋啦”声中被唤醒的。
摊主老王头甩了甩手上的面粉,抄起长筷,熟练地将油锅里最后两根炸得恰到好处的油条捞进铁丝网篮。
滚油滴落,热气裹挟着浓郁的麦香扑面而来,这是他一中最得意的时刻。
然而今,这股熟悉的香气里,却混进了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那是一股焦米的苦香。
很淡,却像一根扎进鼻腔的冰针,精准地刺穿了所有热腾腾的食物香气。
它不是锅底烧干的糊味,更像是陈年米仓里翻出的灶灰,被一阵阴冷的风吹进了这片人间烟火里。
老王头皱起眉,下意识地探头看了看自己的煤炉,火候正好。
他又凑近油锅闻了闻,油色清亮,绝无问题。
他疑惑地环顾四周,早市的人流已经开始涌动,隔壁肠粉档的蒸笼揭开,白色的蒸汽像云一样升腾。
一切如常。
就在那片蒸腾的白雾前,一个穿着外卖冲锋衣的年轻人正半蹲在地上,像一只警觉的猎犬,对着空气用力地嗅着。
他的侧脸很干净,眼神却异常专注,仿佛在分辨一种只有他能感知的气味。
“对了……”他极轻地喃喃自语,声音几乎被嘈杂的人声淹没,“就是这个味。”
完,他站起身,扶正了停在旁边的一辆半新不旧的电动车,跨坐上去。
老王头注意到,他身后那个贴满了各色贴纸的保温箱侧面,不知何时多了一枚指甲盖大的暗红色印记。
那印记的形状很古怪,像一粒正在无声燃烧的米。
年轻人没有买任何东西,只是推着车,安静地汇入人流,消失在早市的尽头。
巷口,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后,陈三皮的目光像冰一样冷。
他已经盯着那个年轻人足足二十分钟了。
他没动,也没靠近。
自从胃里那个盘踞数年、以“叮”的提示音彰显着自己存在的冰冷系统彻底沉寂后,他对周遭的一前异常”都保持着一种近乎病态的谨慎。
他不再是那个能够无限复活、有恃无恐的“使徒”,他现在只是一个比普通人稍强一些的血肉之躯。
但这股味道,他绝不会认错。
他清晰地记得,三年前,真正的外卖员林树在巷口流尽最后一滴血,意识消散前,他闻到的就是这股味道。
他也记得,当自己第一次被“幽冥食录”选中,从死亡中醒来时,喉咙里那股灼痛如刀割的感觉,伴随的也正是这股焦米的苦香。
那是“订单”诞生的味道,是“投喂”开始的信号,是连接现实与里世界的桥梁被点燃时,世界法则摩擦出的焦痕。
如今,它竟然在自己放弃“传潮之后,再次堂而皇之地浮现在街头,甚至还带着一丝他无比熟悉的、“订单完成”后的微弱余韵。
这绝非偶然。
陈三皮缓缓从口袋里掏出半截烧得焦黑扭曲的塑料工牌,那是他过去身份最后的残骸。
他用锋利的边缘在自己粗糙的掌心用力划下一道深深的血痕。
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
如果这是里世界那些禁忌存在设下的假象,那将是它们抛出的、最狠毒的一枚诱饵。
它们在模仿他,模仿他的过去,试图将他重新拖回那个永无宁日的棋盘。
他将工牌重新塞回口袋,迈开脚步,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
他尾随着那辆电动车穿过三条街,最终停在了一个老旧的地铁口。
年轻人没有进去,而是将车停好,靠在墙边,像是在等人。
五分钟后,一个穿着蓝白校服、背着沉重书包的女孩匆匆从地铁站里跑了出来。
“哥哥!”女孩的眼圈有些红。
年轻人将那个硕大的保温箱从背上卸下,递了过去,声音沙哑却温和:“你妈昨夜梦到奶奶了,托我带的。这顿是她最爱吃的,你趁热吃。”
女孩含着泪,用力点零头,接过那个对她而言略显沉重的保温箱,转身跑进了站台,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地下的入口。
站在街对面的陈三皮,心头猛地一震。
托梦单!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尘封已久的名词。
三年前,他曾接过一份类似的订单,为一个在异乡病故的母亲,给她的女儿送去一碗永远无法亲手做出的生日面。
系统将那类订单判定为最高优先级的“超自然情感投递”,由于其逻辑极度复杂,耗费能量巨大,在他的整个“职业生涯”中,全国范围内也只出现过七例。
他猛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这个新人,不仅继承了“幽冥食录”的外在仪式,甚至还以某种未知的方式,复现了那些早已随着系统沉寂而失传的、最核心的特殊订单逻辑!
这不是模仿,这是真正的……复苏。
当晚,城市陷入沉睡,而陈三皮却来到了江北一座早已废弃的城市网络调度中心。
这里是末世前的通讯枢纽,如今只剩下交错的线路和蒙尘的设备。
他用最原始的物理方式,强行接入了连接江心岛的地下光纤,将几时前残留的微弱数据信号,导入到一台老式的阴极射线显像仪上。
雪花点的屏幕闪烁了很久,终于拼凑出一段断续而模糊的黑白影像。
时间戳显示:凌晨三点十七分。
画面中,正是那个年轻的骑手。
他独自一人跪在江心岛那口破锅前,周围空无一物。
他没有点香,也没有祭品,只是用双手,虔诚地从破锅边的泥地里,捧起了一撮混着草根的湿润泥土。
然后,在监控信号中断前的最后一帧,他张开嘴,将那撮泥土,缓缓地、决绝地吞了下去。
画面在此中断,只剩下一片刺耳的忙音。
陈三皮却看得浑身冰冷。
那不是疯癫,更不是绝望下的胡乱举动。
那是“食土立契”,一种比任何文字记录都更加古老的仪式。
在遥远的过去,当文明处于蒙昧,那些行走于荒野、为孤魂野鬼施食的民间行者,便是通过吞食埋葬死者的土地,来与那片土地上的“饥饿”立下最原始的契约——我食汝之土,承汝之苦,当以我身为器,饲汝之饥。
这个仪式太过原始和惨烈,早已被后世的符箓、法器所取代,连安宁管理总局最机密的档案里,都未曾有过完整的记载。
陈三皮缓缓关掉了显像仪的电源。
黑暗中,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那个年轻人,又像是在对自己:
“你不是接班人……你是自己‘活’成了那一口饭。”
黎明前,色最浓重的时刻,陈三皮回到了林记快餐店所在的社区。
瘸腿的林老板已经醒了,正借着昏暗的灯光,用毛巾一遍遍擦拭着墙上林树那张泛黄的照片,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活饶脸颊。
陈三皮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只是隔着卷帘门的缝隙,低声问:“老板,今那个子,是你安排的吗?”
林老板的动作一顿,回过头,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辨认了片刻,才沙哑地回答:“没人安排。他三前自己找来的,敲门问我这儿还招不招人。他……他做了个梦,梦见一个穿着旧款冲锋衣的人,指着我这店门口,告诉他,‘饿的人,都该来这儿吃饭’。”
陈三皮的目光越过林老板的肩膀,落在墙上那张合影里。
照片上,年轻的林树咧着嘴,笑容灿烂得有些刺眼。
一股陌生的、滚烫的情绪,毫无征兆地涌上他的眼眶。
他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转身便要离开这片让他感到窒息的温泉。
可就在他转身的瞬间,身后店内,一个老旧的保温柜,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响,其中一格的柜门,竟自己弹开了。
林老板被吓了一跳,回头望去。陈三皮的脚步也僵在原地。
那一格的空间里,没有散发金光的奖励,也没有诡异扭曲的怪谈。
只有一只朴素的白瓷碗,里面盛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白米饭。
米饭的边缘,还心翼翼地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收银票。
陈三皮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拿起那张字条。
上面是用圆珠笔写的、略显稚嫩的字迹:
“师父,我学会留一口了。”
那一刻,他胃里那个沉寂了数日的“系统”位置,没有传来任何提示音,却升起一股真实的、久违的暖意。
是有人,开始反过来喂他了。
陈三-皮握着那碗温热的米饭,站在快餐店门口,望向远处尚未苏醒的城市轮廓。
他忽然明白,那股焦米的苦香,或许并非只在城南早市那一处飘散。
在这个庞大都市无数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或许正有许多口冰冷的“灶台”,因某个相似的梦,某份无处安放的执念,正在被一双双颤抖的手,重新点燃。
而那每一缕升起的、混杂着苦涩与米香的炊烟,都是一个独立的坐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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