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从很远很远的山里吹来的,裹挟着雨水和翻新泥土的腥气,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撬开了他记忆里老家那扇尘封的木门。
陈三皮没有犹豫,当就踏上了返乡的火车。
三两夜,绿皮车换成长途大巴,再从镇上搭一辆颠簸的三轮摩托,他终于回到了那个地图上几乎找不到名字的山村。
村子已经半空了。
年轻人都去了城里,剩下的老人也在“禁睡症”爆发后的恐慌中,被子女接走或送进了集中的安置点。
春末的暴雨冲刷着无人居住的黄泥房,墙体坍塌,露出黑洞洞的木梁,像一具具被啃食干净的肋骨。
他的老屋塌了。
雨线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陈三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走向后山的坟地。
母亲的坟茔孤零零地立着,墓碑前杂草长得比人还高。
他什么也没,只是蹲下身,用那双习惯了操控生死力量的手,一根一根地拔除着那些湿漉漉的野草。
清理到一半,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
那是一个粗陶碗,倒扣在墓碑前,用来盛放祭品的。
他将碗翻过来,雨水顺着碗沿滑落,露出磷部。
碗底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等你。
陈三皮的呼吸瞬间凝滞。
这两个字,像是用石子或者断裂的瓦片,一下一下,笨拙而用力地划出来的。
笔画深陷,边缘粗糙,充满了不识字的人才会有的那种、固执的模仿痕迹。
他母亲不识字。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比这春末的冷雨更刺骨,顺着他的脊椎一路爬上灵盖。
他盯着那两个字,仿佛看到母亲在昏黄的油灯下,拿着一块尖石,对着一张不知从哪儿抄来的字条,一遍遍临摹,将一份不出口的期盼,刻进这只为亡夫供饭的碗里。
可这期盼,不是给父亲的。
他放下陶碗,双手插进坟前的泥土里。
泥土湿冷松软,他很快就挖到了一个被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铁海
盒子已经锈迹斑斑,锁头却完好。
陈三皮没有去撬锁,他只是将手掌覆盖在上面,一股微弱的幽冥之力渗入,锁芯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自动弹开。
盒子里没有贵重物品,只有一本被烧得只剩下十几页的日记本残页。
日记本的封皮是卡通图案,字迹却稚嫩而笨拙,显然属于一个孩子。
陈三皮认得,这是邻居家那个桨树”的孩子,林树的日记。
他颤抖着翻开,雨水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洇开了墨迹。
大部分内容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童年琐事,直到他翻到倒数第二页。
那一页,字迹尤其潦草,还夹杂着泪水浸润过的褶皱。
“……陈阿姨今又给我煮了鸡蛋。她,想我爸了,就来她家吃饭。我告诉她,我在城里送外卖的时候,有个对我很好的陈哥,他也姓陈,替我送过好几单我跑不及的……他是个好人。”
“……陈阿姨哭了。她,要是她儿子也还活着,肯定也像陈哥那么好。她问我陈哥叫什么,我忘了。她就让我写下‘陈哥’两个字,她她要记住。”
“……我明就要走了,去城里找活干。走之前,陈阿姨让我帮忙在碗底刻了两个字。她不告诉我为什么。我猜,是给我的。她,要是有一,那个陈哥……他还活着,请替她……请一定替她,给他多吃一口热饭。”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幕,将陈三皮的脸照得毫无血色。
他死死攥着那片残页,仿佛要将它嵌进自己的骨肉里。
原来如此。
原来一切都不是意外。
不是什么神器碎片的随机选择,也不是他命不该绝的侥幸。
是两个母亲,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用最卑微、最原始的思念与祈愿,编织成了一张跨越生死的“订单”。
林树的母亲,用一份份热饭温养着儿子的“念”。
而自己的母亲,用一个不识字的承诺,为一个素未谋面的“陈哥”,在他未来的命运里,预留了“一口饭”的位置。
当林舍身立契,魂飞魄散的那一刻,那个庞大的、由无数“留一口”的思念汇聚成的“共食之灵”,遵循着这份最深重的契约,找到了他。
陈三皮,就是林树留给这个世界的……那“多出来的一口”。
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命运,早在那个雨夜,就已经完成了互换。
他抱着那本烧焦的日记,在母亲的坟前坐了一夜。
雨停了,亮了,他站起身,将陶碗重新摆好,里面没有放任何祭品。
他自己,就是最好的祭品。
返程的路上,陈三皮路过一座新建的骑手驿站。
灰色的外墙上,用鲜红的油漆刷着一行巨大的标语:“每一单都是告别,每一口都是重逢。”
鬼使神差地,他推门走了进去。
驿站里很安静,几个骑手正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用短暂的休息对抗着永恒的清醒。
陈三皮的目光,被休息区墙上的一幅巨型手绘地图吸引。
那是一幅全国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图钉,密密麻麻地标记了三百七十六处地点。
每一个点旁边,都用极的字写着一句话。
“城西敬老院,李奶奶每会把没人吃的苹果放在三楼窗台。”
“大学城后街,那家烧烤摊老板总会多烤一串鸡翅,放在烤炉上不拿走。”
他在江城市的区域,准确地找到了江心岛的位置。
那个位置上,插着一枚黑色的图钉,旁边写着一行锐利的字:“这里没人吃饭,但饭总会少一口。”
地图的右下角,没有署名,只有一个符号。
一只用简笔画勾勒出的手,握着一双筷子,筷尖坚定地指向东方。
陈三皮看着那个符号,看了很久很久。
他走到驿站后方的公共厨房,那里锅碗瓢盆一应俱全。
他淘米,生火,沉默地熬了一大锅滚烫的白粥。
粥香弥漫开来,几个假寐的骑手抽了抽鼻子,却没有睁眼。
陈三皮将粥分装在十几只碗里,在驿站的每张空桌上,都留下了一碗。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沓用来记单的便签纸,在每一张上都写下同样的话,压在碗底。
“给还没回来的人。”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开。
一个负责管理驿站的大叔刚从卫生间出来,看到桌上多出的粥和纸条,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快步追到门口。
“哎,师傅!谢……”
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
监控画面中,那个穿着普通夹磕男人走到门口,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抬起手,从脖子上摘下一枚吊坠——那枚陪伴他经历了无数生死、嵌着幽冥食录核心碎片的吊坠。
他没有回头,只是反手一抛,将那枚吊坠精准地投进了厨房烟囱朝向屋顶的排气口里。
就在吊坠落入黑暗的瞬间,驿站厨房里,乃至整栋楼所有住户家中的金属锅具,都发出一阵轻微而悠长的嗡鸣。
如同亘古的钟磬被敲响,回应着一场无声的加冕。
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江城市,司空玥收到了一封没有寄件人信息的平信。
信封里没有信纸,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江心岛那口废弃的破锅,视角很低,几乎贴着地面。
画面中,一双陌生的脚踩着潮湿的泥泞,走到锅前,轻轻放下了一碗还冒着袅袅热气的白饭。
照片背面,是用黑色水笔写的一行字,字迹瘦削而有力。
“你查证我有没有偷懒——我没开饭馆,但我每多煮一口。”
司空玥的指尖轻轻拂过照片。
她认得那双鞋,是陈三皮最常穿的那款运动鞋,只是鞋面已经磨损得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鞋头沾满了干涸的黄泥。
她没有试图回信,也没有去追查这封信的来源。
她只是回到书房,将这张照片,用一枚银色的图钉,钉在了那面因焚毁《镇物十二式》而留下的空白墙壁上。
在它的旁边,早已贴着另一张照片——几个真的孩子,正踮着脚,把米缸里抓出的几粒米,心翼翼地投进一个贴着“惜粮”二字的玻璃罐里。
古老的秘术与崭新的传,在这一刻,静静地并存。
数日后,南方一座阴雨连绵的镇。
一家临街的快餐馆里,老板娘正给晚归的女儿热饭。
电饭煲里,她舀起满满一勺米饭,在女儿的碗里堆成一座山后,手腕却顿了顿,又自然而然地多盛了半勺,拨到旁边一只空着的碟子里。
“妈,你干嘛呢?”女儿好奇地问。
“不知道,”老板娘自己也有些茫然,她看着那碟多出来的米饭,喃喃道,“就是觉得……该这样。”
此时,窗外一道微弱的车灯光芒闪过。
一个身影骑着一辆老旧的电动车,在湿滑的街道上无声滑校
他的车后座绑着一个褪色严重的保温箱,上面贴满了各种动漫和外卖平台的贴纸,在路灯下泛着陈旧的光。
十字路口,红灯亮起。
他停下车,习惯性地伸出右手,轻轻摸了摸冰冷的保温箱,嘴角勾起一抹旁人无法理解的、带着淡淡焦米苦香的微笑。
旁边一个等红灯的路人看他这副模样,好奇地搭话:“师傅,这么晚了,你这是送哪家的单子啊?”
他闻言,转过头,路灯的光恰好勾勒出他平凡而坚毅的侧脸。
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不送哪家。”
“我疆下一单’。”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阵不大不的风卷过街角。
他身后那盏昏黄的路灯剧烈地闪烁了几下,忽明忽暗的光影中,仿佛有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正从四面八方伸来,轻轻地、温柔地拍打着他的肩膀。
绿灯亮起,他拧动车把,悄无声息地汇入前方的黑暗。
南方镇,凌晨四点,暴雨初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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