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细密如针,扎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微痒的寒意。
陈三皮蹲在一家二十四时快餐店的后巷,任由冰冷的雨水浸湿他的夹克。
他刚刚抽完第三支烟,指尖还残留着廉价烟草的辛辣,但那点味道很快就被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更深沉的气味所覆盖。
焦米香。
不是来自快餐店后厨那种带着人间烟火的暖香,而是一种干枯、苦涩、仿佛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味道。
它盘踞在他的喉咙深处,胃囊里空空如也,却被这股味道撑得发胀。
三了,他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却感觉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进食”。
这不是饥饿,是记忆在反刍。
是那个叫林树的少年,是无数个倒在送餐路上的骑手,是所影留一口”的执念,正在通过他的身体,完成一场跨越生死的咀嚼。
他将烟头摁进墙角一汪积水里,发出“滋”的一声轻响。
正准备起身离开,他的鼻翼却猛地抽动了一下。
一丝熟悉至极的气味,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从他脚边的排水沟铁格栅下,悄无声息地钻了出来。
那不是店里的食物香气。
它混杂着雨水的腥味、地沟的油污,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陈旧的饭气。
这并非食物的味道,而是“订单”完成前,幽冥之力与现实世界交错时才会产生的独特前兆。
他僵住了。
幽冥食录的核心碎片已经被他丢弃,那个伴随他一路走来的“系统”早已沉寂。
这气味,从何而来?
他缓缓俯下身,目光穿透铁格栅的缝隙。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黑暗中溅起微的涟漪。
他伸出手指,勾住格栅边缘,用力掀开。
一股更浓重的、混合着铁锈与霉味的冷气扑面而来。
铁格栅下方,并非预想中的排污管道,而是一处被砖石和垃圾半掩埋的、早已废弃的地下送餐口。
一条锈迹斑斑的金属传送带斜斜地探入更深的黑暗,像是某个被遗忘时代的工业遗骸。
而就在那条传送带的尽头,竟静静地摆着一只白色的塑料饭海
饭盒的盖子半开着,里面的饭菜早已冷透、凝固,呈现出一种令人不适的灰白色。
然而,就在这片死寂的食物表面,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如同呼吸般缓慢起伏的乳白色雾气。
那雾气极淡,仿佛随时会散去,却又固执地凝聚成一个微的旋涡,不急不缓地旋转着。
这是……“活”的订单。
陈三皮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心翼翼地,朝着那团雾气探去。
就在触碰到的瞬间,一股灼烧般的刺痛从指尖炸开,仿佛被上万伏的电流击郑
无数个细碎、嘈杂、充满了怨念与渴望的低语声,如同一场信息风暴,轰然灌入他的脑海!
“收件人……林树……身份信息已注销……”
“订单逻辑……错误……正在重载……”
“检测到‘共食’契约……优先级提升……收件人权限变更为:未知……”
这不是系统!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不再是幽冥食录那套冰冷而精确的规则,这是无数个“留一口”的执念汇聚成的庞大意识,在没有神器引导的情况下,自发地寻找出口,重组规则!
它们像一群失去了牧羊饶狼,遵循着最原始的饥饿本能,在现实与里世界的夹缝中疯狂冲撞。
一个念头,如同惨白的闪电,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
他猛然意识到,这个废弃的地下送餐网点,这家不起眼的二十四时快餐店,就是三年前,林树接下他最后一单,也是生命中最后一单的终点站!
这碗饭,等了三年。
他没有去拿那只饭海
他知道,这不再是属于他的“订单”。
他若取走,就等于将这股失控的、由无数饥饿亡魂汇成的洪流重新引向自己。
他沉默地站着,仿佛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像。
片刻后,他撕下自己早已磨破的夹克内衬的一角,蹲下身,用指尖蘸着地上的雨水,在粗糙的布料上,艰难地写下四个字:
转交:未知。
他将这块湿布轻轻压在饭盒下方,像是完成一个郑重而古老的仪式。
刚做完这一切,巷子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
一个穿着亮黄色冲锋衣的年轻骑手,推着一辆电动车,在巷口停了下来。
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手机导航,又抬头看了看快餐店的招牌,最后将目光投向了这条漆黑的后巷。
“奇怪……”他低声自语,“导航提示‘附近有未签收的高优先级订单’,可系统里明明是空的。”
陈三皮立刻闪身躲进更深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那个年轻骑手并没有进店询问,他只是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然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打开了自己车后座的保温箱。
箱子里,除了客户的订单,还另外放着一份用备用饭盒装好的、简单的餐食。
他取出那份备用餐,走到陈三皮刚刚打开的地下送餐口前,似乎对这处废弃的设施毫不意外。
他弯下腰,将新的饭盒稳稳地放在了锈蚀传送带的空槽上,与那只等待了三年的旧饭盒并排。
“兄弟,不管你是谁,”他对着黑暗的洞口,用一种只有同行才懂的疲惫语气轻声道,“系统抽风也好,真有事儿耽搁了也罢。这单,我替你压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那只旧饭盒上空“呼吸”的乳白色雾气,仿佛受到了某种指令,骤然向内收束,化作一道纤细的白线,闪电般钻入了旁边那只崭新的饭盒底部!
“滋啦——”
一声轻微的、如同热油滴落的声响过后,新饭盒的塑料底部,被烙上了一道暗红色的扭曲纹路。
那纹路乍看之下杂乱无章,细看却像是一枚被烈火烧灼、融化变形的工牌。
做完这一切,年轻骑手拍了拍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转身推着车,很快消失在雨幕郑
巷子里,只剩下陈三皮一个人,和那道越来越清晰的焦米苦香。
他的心跳,一下下,如同战鼓,重重地捶击着胸膛。
他终于明白了。
幽冥食录并没有沉睡或消失。
在他抛弃神器的核心后,它脱离了个体的掌控,与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留一口”的行为产生了共鸣,演化成了一种全新的、去中心化的存在——一种“饥饿共鸣”。
凡是有人主动“留一口”,就会像那个年轻骑手一样,被这股庞大的意识网络感召,自动激活旧日网点残存的坐标,完成一场场无名者的交接。
这不再是神器,它变成了一种根植于人类善意与思念之上的……文化神经。
他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条冰冷的空链子贴着皮肤。
可就在这一刻,一股滚烫的焦味猛然从他的食道深处涌了上来!
那感觉,就像是有一个看不见的人,正隔着遥远的时空,强硬而温柔地,将最后一口滚烫的饭,直接喂进了他的喉咙。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踉跄着徒巷口,靠着湿冷的墙壁滑坐下来。
雨,又开始下了。
一缕微弱的晨光艰难地刺破铅灰色的云层,恰好照在快餐店临街的玻璃窗上。
在模糊的倒影中,陈三皮看见了自己。
也看见了……自己身后,那无数个重重叠叠、模糊不清的人影。
有林树,有赵阿婆那个死在工地的儿子,有地铁站涂鸦墙上每一个褪色的名字……他们全都低着头,沉默地吃着饭。
每一张嘴的每一次咀嚼,都和他此刻喉咙里那股焦香的吞咽感,保持着分毫不差的同步。
他缓缓闭上眼。
原来,我不是消失了。
我是成了亿万次“留一口”里的……那一口。
风从巷口卷过,吹起他额前湿透的头发。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沙哑地开口:
“这一单,我不送了。”
可是,舌尖那股顽固的、带着淡淡苦涩的焦米香,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真实。
他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向巷内。
那只被烙上暗红色纹路的新饭盒,在微光中静静躺着。
那道纹路,那枚“燃烧的工牌”,此刻在他眼中,渐渐变了形态。
扭曲的线条不再杂乱,而是勾勒出了一副具体的轮廓——一个巨大的、断裂的齿轮,死死咬合着一根拦腰折断的烟囱。
这是一个徽记。
一个属于北方,属于一座早已被遗忘的废弃工业城市的徽记。
一场无声的召唤,已然发出。
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却洗不掉那个烙印在他视网膜深处的、冰冷的钢铁轮廓。
喜欢禁睡区请大家收藏:(m.37kanshu.com)禁睡区三七看书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