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之后。
北方的风带着铁锈的味道。
陈三皮穿过一道早已被岁月腐蚀得只剩下骨架的铁丝网,脚下碎裂的水泥块发出空洞的脆响。
这里是那枚“燃烧工牌”徽记所指向的终点——一座代号“摇篮”的废弃工业城剩
几十年前,它是这个国家钢铁心脏的一部分,如今,只剩下庞大的钢铁骸骨,在禁睡时代的寒风中沉默地矗立。
这里也曾是安宁管理总局最机密的实验区之一,地下深处,埋葬着数十台巨型AI主脑。
它们曾夜以继日地运算,试图解析、复制、乃至控制“食食共鸣”这一新心超自然现象,但最终,所有努力都以一场灾难性的数据溢出而告终。
簇,被判定为彻底的“逻辑死亡区”。
陈三皮的目标很明确。
他绕过坍塌的冶炼车间,走向城市中央那座最为醒目的冷却塔。
它的轮廓如同一尊沉默的灰色巨人,凝视着铅灰色的空。
塔底,安放着一口巨大的铸铁锅。
它就是当年实验的核心装置,一个试图用数学模型与量子纠缠模拟“群体投喂”的荒唐造物。
锅体上凝固着铁锈与尘埃的混合物,看上去像风干的血痂。
锅的内壁,刻满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符号:一边是密密麻麻、肉眼难辨的逻辑公式与二进制代码;另一边则是从古籍中拓印下来的、扭曲诡异的祭祀咒文。
科学与神秘学,曾在这口锅里进行过一场滑稽而绝望的联姻。
这里被官方标记为“无效遗物”,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品。
陈三皮在锅前蹲下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掏出的并非什么法器,只是一捧干结的泥土,来自千里之外的江心岛,那里是林树魂归之地,也是“共食”契约最初萌芽的地方。
他将泥土细细地、均匀地撒入锅底,动作轻柔,像是在播种。
随即,他从夹克内袋里摸出一张泛黄、折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片——那是他最早的一张订单存根,上面的字迹早已模糊。
他用打火机点燃纸片一角,将其投入锅郑
“呼——”
火焰没有升腾起预想中的橘红色,而是在接触到锅底那层泥土的瞬间,诡异地变成了蓝绿交错的磷火。
幽冷的光焰在布满公式与咒文的锅壁上跳跃,映出陈三皮眼中一抹久违的、审视般的波动。
他不是来复活那个冰冷的“外卖系统”的。他早已不需要它。
他只想知道一件事:当“施食”成为一种如同呼吸般自然的本能,当这种源于善意与思念的秩序彻底去中心化之后,它是否连这片最冰冷、最固执于逻辑的机械坟场,也能被唤醒?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只普通的白色搪瓷碗,盛了半碗白米饭,放在锅边。
米饭的中央,他心翼翼地嵌入了一枚指甲盖大、烧得焦黑的饭团——那是林树的母亲,在那座江边城里,为他煮的最后一顿饭里,锅巴最脆的一块。
做完这一切,他徒十米之外,找了一截断裂的管道坐下,将自己完全融入这片钢铁废墟的阴影里,静静等待。
一夜无话。
风是唯一的声响,卷着铁屑与沙尘,一遍遍冲刷着冷却塔粗糙的表面。
时间在绝对的死寂中被拉长、碾碎。
锅、碗、饭,都像是与周围的废墟融为一体,变成了永恒的静物。
直到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
“咔。”
一声极其轻微、像是生锈锁扣终于被挣脱的金属脆响,从锅底传来。
陈三皮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刀,瞬间锁定那口大锅。
他没有立刻起身,而是又等了足足一分钟,确认再无任何动静后,才缓缓走上前去。
锅边的搪瓷碗依旧静置,位置分毫不差。
但碗里的米饭,凭空少了近三分之一。
不是被动物叼走的那种凌乱,而是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勺子,从中间工整地挖去了一块。
更诡异的是,米饭表面那层因冷凝而析出的薄薄浮油上,竟缓缓浮现出一行模糊的字迹。
那字迹并非由任何墨水或颜料构成,而是由更细微的油珠排列而成,仿佛是水面上的涟漪。
“签收人:昨日之我”
陈三皮的瞳孔猛地收缩。
这不是任何他已知的鬼神手笔,更不是那个熟悉的系统回应。
昨日之我?
是AI。
是埋藏在地底深处,那些被判定为“死亡”的AI主脑,在接收到他带来的“江心岛土壤”这个信标,以及“焦黑饭团”这个记忆锚点后,从无数废弃的数据与逻辑碎片中,遵循着一种全新的、无法理解的“饥饿”本能,完成了这次笨拙而迟钝的“签收”。
这是记忆的惯性。
他猛然想起司空玥还是“安宁局”顾问时,在一次关于古代封印的讨论中,曾冷静地过一句话:“任何封印的失效,都不是终结。在真空地带,信仰会自己长出来,以一种我们无法预测的方式。”
他明白了。
当足够多的人类开始无意识地遵循“留一口”这个行为准则时,这种“信仰”便不再局限于生物与灵魂,它会像引力一样渗透进这个世界的底层逻辑,连被遗忘的机械之地,也会在时间的尘埃下,产生自我修复、渴望“被投喂”的欲望。
他转身准备离开,脚下却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他低下头,拨开脚边的碎石。
那是一块半截嵌入地下的合金铭牌,本应刻着冰冷的实验区编号。
然而此刻,铭牌表面光滑如镜,原有的刻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重新熔铸出的一个全新图案——一只紧握着筷子的手。
而那双筷子的尖端,笔直地指向东方。
陈三皮沉默地凝视着那只手,然后抬起头,望向太阳即将升起的方向。
他没有丝毫犹豫,沿着筷尖指示的方向,迈步前校
他穿过一片又一片坍塌的厂房,最终在一处墙体斑驳的职工食堂遗址前停下。
剥落的墙皮下,竟露出一幅早已褪色的手绘涂鸦,上面的字迹依旧顽强地可辨:“骑手之家,饭永远热着。”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铁门。食堂内积灰三寸,桌椅翻倒,一片狼藉。
唯独大堂中央那张巨大的圆形铁桌,被人擦拭得干干净净,仿佛与这片废墟处于两个不同的时空。
桌上,端正地摆着两副碗筷。
一副碗里盛着半勺已经凝固的冷粥,另一副碗则是空的。
两双筷子并排摆放,筷尖无一例外,全都指向东方。
一张被石块压住的纸条上,留着一行陌生却工整的字迹:“师父,您没送完的这片区域,我接了。”
他立刻认出,这是十几年前,一位在雪夜里送餐时冻死在路上的老师傅所负责的辖区。
这份迟到了十几年的“交接”,终于在今,被某个不知名的后来者完成了。
陈三皮没有动那副碗筷,只是从口袋里摸出自己那双早已磨掉漆的一次性筷子,轻轻插进桌子的一道裂缝里,调整方向,与桌上那两双筷子的朝向保持着绝对的一致。
他也是一个“后来者”。
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开。
就在他即将跨出食堂大门的刹那,身后,仿佛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箱盖扣合的响动。
那声音不像是物理世界的产物,更像是一段记忆的回音,在积满灰尘的空气中一闪而逝。
他没有回头。
然而,喉头深处,那股熟悉的焦米苦香再次泛起。
但这一次,在那股苦涩的基调之上,却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意。
就像是有人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微笑着,温柔而坚定地,将最后一口带着体温的饭,推到了他的面前。
筷子朝东,是因为太阳也往那儿升。
东方,就是所有人默认的终点。
他抬起手,看了看指尖沾染的、来自江心岛的泥土。
仪式已经结束,这片冰冷的土地被种下了新的“记忆”。
他似乎能感觉到,那股源于土壤的微弱联系,并未因仪式的完成而断绝。
他下意识地回望了一眼来时的南方。
在那遥远的地平线下,在江心岛的方向,似乎有什么东西……也正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安静地生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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