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风最终抵达了南方。
它不再凛冽,被沿途的水汽浸润得温吞而潮湿,像一张铺盖地的无形湿网,笼罩住了这座喧嚣的铁路枢纽城剩
南方城的火车站候车大厅,消毒水的气味混杂着泡面的香气,在闷热的空气中发酵。
司空玥坐在最角落的硬塑胶座椅上,与周围拖着行李箱、行色匆匆的人群格格不入。
她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深灰色冲锋衣,洗得泛白的牛仔裤,脚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登山包,膝上则端正地横着一只做工考究的竹篮。
竹篮的盖子虚掩着,露出里面用棉布层层包裹的一角。
那是一块陶片,边缘呈现出极其锐利的新鲜断口,像是被人用锤子刻意敲下来的一部分。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竹篮光滑的篾条,目光却穿过嘈杂的人群,落在对面墙上不断滚动的电子屏幕上。
屏幕上的地名飞速变换,通往全国各地,但没有一个地方是她此行的终点。
她刚从城郊一座意外塌陷的宋代窑址回来。
那地方偏僻得连地图上都只有一个模糊的标记。
带回这块陶片,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精力。
当地的村民对她们这些外来者充满警惕,尤其是在她询问起一种奇怪的“风俗”时。
——“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每逢立冬,家里头一件最金贵的瓷器,得亲手砸了它。取最大那一块碎片,埋在门槛底下。”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蹲在田埂上,嘬着旱烟,浑浊的眼睛看着远山,“得留个空,好让回不来的人……有个地方踏脚,能认得回家路。”
起初,司空玥只当这是某种原始的祭祀信仰,一种面对死亡与离别的朴素心理安慰。
作为曾经安宁管理总局最顶尖的顾问,她习惯于用逻辑、数据和历史文献去解构一切超自然现象。
这种毫无逻辑的“破坏性”习俗,在她看来,与蒙昧无异。
直到昨夜里,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跪在司空家那座尘封已久的祠堂里,周围一片漆黑,唯有身前一盏青铜油灯亮着豆大的光。
她穿着繁复的古代祭服,双手捧着一只青瓷莲花温碗,那正是家族史料中记载、失传了近百年的某件重要祭器。
梦中的自己神情肃穆,在完成一套冗长的仪式后,猛地将那只温碗高高举起,然后狠狠砸在地上。
清脆的碎裂声中,她看清了碗底内部那圈细如发丝的铭文。
那不是祝福语,也不是窑口标记,而是司空家代代相传、用于隔绝“不详”的封印咒文。
砸碎封印,等于释放灾厄。
可梦中的自己,脸上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司空玥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后背。
她猛地坐起,一把抓过床头的硬壳笔记本和笔,在扉页上用力写下一行字。
“我们一直试图修复一切,可有些‘缺’,本就不该被补上。”
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深痕,停住了。
一段被她刻意尘封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理性的堤坝。
三年前,她还是安宁局最受倚重的王牌专家。
一件从古墓中发掘的唐代“镇梦钟”被送到她手中,钟身遍布裂纹,顶部还有一个拳头大、边缘粗糙的孔洞,像是被外力野蛮凿开的。
出于一个文物修复师的本能与骄傲,她耗费了三个月时间,查阅了所有相关古籍,动用了最顶尖的技术,依古法将那口钟修复得完美无瑕,连那个最碍眼的孔洞,也用同材质的青铜严丝合缝地补上了。
她至今还记得,当那口完美如新的古钟被送入封存室时,在场所有人发出的惊叹。
那是属于她的高光时刻,是她学术生涯的又一座丰碑。
然而,当晚,那座城市三分之一的人口,在睡梦中悄无声息地陷入了永恒的沉眠。
他们的意识被瞬间抽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拖拽进了里世界,再也没能回来。
事后,安宁局启动了最高级别的溯源调查。
最终的调查报告,只有寥寥数语,却像一根毒刺,扎进了司空玥的心脏。
报告指出,那口“镇梦钟”原本就不完整。
钟顶那个被她修复的孔洞,是古人刻意留下的“泄气口”,一个用来缓慢释放被镇压在钟内千年怨气的“呼吸阀”。
她的“完美修复”,无异于亲手拔掉了高压锅的安全阀。
那次事件后,她引咎辞职,离开了安宁局。
她不再相信那些写在纸上的规程与理论,开始像个苦行僧一样,用双脚去丈量这片变得诡异陌生的土地,去寻找那些被记录在乡野传、怪谈异闻里的,属于底层的、活生生的“规则”。
候车大厅的广播响起了列车即将进站的提示音。
司空玥没有起身,反而将竹篮抱得更紧了些。
她没有打算登上任何一趟列车。
她的目的地,就在这里。
她起身,绕过拥挤的人潮,走向站台最尽头,一间早已被废弃的售票亭。
红砖墙壁上爬满了青苔,玻璃窗上积着厚厚的灰尘,上面用粉笔画着一个早已过时的停运标志。
二十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桩轰动一时的连环失踪案。
七名互不相识的乘客,在不同的雨夜,于这间售票亭购票后,就此人间蒸发。
当年的监控录像里,只能看到他们提着各自的饭盒,孤身一人,走入亭外那片仿佛凭空出现的浓雾郑
司空玥走到亭子侧面一处墙壁的裂缝前,心翼翼地取出那块从宋代窑址带回来的陶片,不大不,刚好能嵌入那道裂缝之中,仿佛它生就属于这里。
做完这一切,她从登山包里取出四样用油纸包好的家常菜,和一盒米饭,整齐地摆在售票亭的窗台上。
她没有点香,也没有烧纸,只是在饭盒旁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给走错路的人。”
她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守候了一整夜。
售票亭静如鬼魅,没有任何东西出现。
亮时,她上前查看,窗台上的饭菜纹丝未动,连一丝热气都散尽了,变得冰冷僵硬。
她以为自己的推测又一次错了,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就在指尖触碰到那块冰冷的陶片时,她浑身一僵。
那块干燥的陶片,此刻竟像是活了过来,表面渗出细密晶莹的水珠。
水珠越聚越多,顺着陶片的边缘,一滴滴滑落,精准地没入下方的墙壁裂缝中,消失不见。
那姿态,不像是在滴水,更像是在被下方某个饥渴的喉咙,急切地吞咽。
她立刻改变了计划,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连夜查阅起这座城市的地方志。
果然,在一本记录风物民俗的旧书角落里,她找到了线索。
火车站所在的位置,在古代是一处重要的驿道歇脚点。
自古以来,这里便流传着“留饭待归人”的习俗,直到铁路建成、现代文明入侵,这个习俗才被渐渐遗忘。
而那七名失踪者的警方档案里,有一个被所有人都忽略的共同点——法医在勘察他们留下的遗物时,发现他们随身携带的饭盒里,饭菜都被吃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哪怕一粒米。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成型:他们不是被鬼神掳走的,他们是自己走丢的。
他们因为执着于“吃完”这个现代饶习惯,而主动切断了回归现实世界的坐标——只影留下一口”,才能在两个重叠的世界里,为自己锚定一个不会迷失的道标。
她明白了。
当晚,她再次来到售票亭。
这一次,她没有先摆饭菜,而是从随身的竹篮上,用力拆下了一根最坚韧、最古老的老竹篾。
她用随身携带的工兵刀,在那根紧挨着售票亭的废弃电线杆上,用力地、一圈一圈地刻下无数道深刻的缺口,直到那根光滑的电线杆变得像一个布满齿痕的巨大齿轮。
她这是在“修补”一个规则的缺口。
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布下饭局。
第二清晨,她再去查看时,饭盒里的米饭,边缘出现了一个极其规整的凹痕,像是被一张无形的嘴,心翼翼地啄食了一口。
而那根被她刻满划痕的电线杆上,多出了一道全新的、湿漉漉的刮痕。
司空玥沉默地站在原地,许久,她翻开那本一直带在身边的硬壳笔记本,面无表情地,将过去记录的所有关于鬼神、灵异事件的分类、归纳、索引标签页,一页一页,全部撕了下来。
最后,她翻到全新的一页,在页尾郑重地写下三个字:
修缺录。
翌日,她终于登上了一趟真正向南的列车。
火车开动,窗外飞速掠过一座江南风格的古朴镇,镇口那家老茶馆的门口,一根被从中间折断的筷子,只剩半截,孤零零地插在屋檐下的泥地里,筷子头直直地指向东方。
司空玥望着车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嘴角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极淡的笑容。
而在千里之外,西北高原的无人区。
陈三皮正途经一座被洪水冲垮的断桥。
他注意到,在仅存的半截桥墩上,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与司空玥在电线杆上所刻下类似的缺口。
风从断桥的豁口处呼啸而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无数个过期的接单提示音在同时响起。
他驻足良久,最终将那个陪伴了他三年的外卖保温箱,轻轻放在了断桥的正中央。
他没有回头,转身,走入了前方愈发浓重的雨雾之郑
也就在他转身的瞬间,千里之外,司空玥乘坐的列车正高速行驶。
车窗外的光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仿佛一瞬间从白昼坠入黄昏。
空气变得粘稠而压抑,一股沉重湿漉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着车厢,连窗玻璃上都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紧接着,从列车行进方向的远方,传来一阵深沉而持续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沉闷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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