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鸣声并非来自铁轨,而是来自地之间。
它沉闷、悠长,像是沉睡的巨兽翻动身躯时,骨骼摩擦发出的巨响,自四面八方传来,穿透车厢的铁皮,压迫着每一个饶耳膜。
暴雨如注,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吞噬了整个西南山区。
林满被困在国道G320线,一段名为“回龙湾”的隧道口。
山洪裹挟着泥石,在他身后不到五十米处轰然塌方,彻底封死了退路。
雨水从头盔的缝隙里灌进来,冰冷刺骨。
电动车的大灯在浓黑的雨幕中只能照出三五米远,光束尽头,是被黑暗彻底吞没的隧道洞口,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
他是去年才拿到骑手资格的,头盔侧面,贴着一张用透明胶带封得严严实实的泛黄便利贴,上面是用黑色水笔写的六个字,字迹已经有些模糊:“别吃光,留一口。”
这是他第一次跑这条险路。
订单很诡异,客户要求凌晨两点前,将一份“三荤一素”的套餐送到山顶的精神病院。
他出发时还晴着,谁知刚进山区就风云突变。
现在,客户电话永远是忙音,外卖App的地图却固执地闪烁着一个红点,提示“距离目的地仅剩500米”,定位就在隧道那头。
雨水打在脸上,生疼。
林满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咬着牙,推着没了多少电的电动车,一步步朝隧道深处走去。
他想起带他入行的那个男人,那个大家都叫他“三皮哥”的人过的话。
“有些单子,不看钱,不看路。能送到,就是救命。”
林满不知道陈三皮是谁的徒弟,他自己也不信什么鬼神之。
他只记得三年前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他高烧四十度,晕倒在城中村一条无人巷的垃圾桶旁。
是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卖工装的男人,把他从雪地里背起来,送进了街角的诊所。
男人替他垫了医药费,临走时,留下一个还温热的饭盒,上面用一张揉皱的餐巾纸压着,写着:“吃了,但别吃完。”
后来他病好了,想去找那壤谢还钱,却听街坊,那个叫陈三皮的外卖员,三个月前就死了。
因为抢一个必达单,在巷子里被人捅了十几刀,尸体被扔进一口废井,泡了七才被发现。
捞上来的时候,那只攥着接单手机的手,骨节都泡得发白了。
林?满不信这些离奇的传言。
他觉得,一个能在大雪救陌生饶好人,不会就那么死了。
但他从那起,就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吃饭,无论多饿,都一定会剩下一口。
女朋友笑他气抠门,他也只是笑笑,从不解释。
这成了他一个饶,的纪念仪式。
隧道里阴冷潮湿,滴水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响,像是有人在身后亦步亦趋。
走了大概十分钟,就在他以为电动车大灯即将耗尽最后一丝电量时,前方黑暗的深处,忽然亮起了一点暖黄色的光。
光晕越来越大,竟是一家饭馆。
它就那么凭空矗立在隧道正中,红色的灯笼在门前轻轻摇晃,木制的门脸上挂着一块牌子,写着“歇脚栈”。
一个穿着蓝色碎花围裙的中年女人站在门口,看到他,脸上露出和善的微笑,仿佛已经等候多时。
“外面雨大,进来躲躲吧。伙子,等你很久了,饭菜都快凉了,趁热吃吧。”
林满本能地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下意识想后退。
可就在这时,他的肚子突然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烈地绞痛起来。
几分钟前为了顶饿啃下的那半块干面包,此刻化作一股灼热的酸流,疯狂地向上翻涌。
他弯下腰,猛地呕吐起来,吐出的却不是食物残渣,而是一滩滩带着腥臭味的黑色污水。
女人看着他,脸上没有丝毫惊慌,只是平静地走上前,递过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
“先喝点这个压一压。你的货,我替你送了。”
林满头晕目眩,意识已经开始模糊。
他恍惚间看见,女人熟练地提起他车后的外卖保温箱,没有走向隧道任何一端,而是径直走入了旁边潮湿的岩壁,身形融入浓雾,消失不见。
过了不知多久,女人又从雾中走了出来,将保温箱轻轻放回原处。
箱体洁净如新,侧面的电子屏上,绿色的“签收成功”字样正在幽幽闪烁。
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林满发现自己躺在山下镇卫生院的病床上,身上盖着干净的被子。
旁边床位的病人告诉他,是一个好心的大姐在隧道口发现了他,用三轮车把他拉下来的,还垫付了医药费。
护士递给他一个餐盒,是那位大姐留下的。
林满掀开餐盒盖子,里面是精致的四菜一汤,米饭被仔细地压实,正中央,放着一张折叠整齐的字条。
他展开字条,上面是一行清秀的字迹:“师父,今早的饭少了一口。”
字迹很陌生,可那句“师父”,却像一道惊雷,在他心头猛地炸开。
他颤抖着手摸出手机,点开那个早已自动关闭的订单。
在客户评价一栏,一条匿名的留言静静躺在那里,时间点正好是他昏迷的时候。
“味道对了,就是咸零——老规矩,下次少放盐。”
出院后,林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重回那个隧道。
塌方的路段已经被工程队清理出一半,隧道里空空荡荡,那家神秘的饭馆早已消失无踪。
他走到自己昏倒的地方,借着手机光亮,看到岩壁上,多了一行歪歪斜斜的刻痕,像是有人用筷子尖一下下用力划出来的:“这里曾经有人吃饭。”
林满沉默地站在原地,许久,他从背包里取出自己带来的便当盒,在地上摆开两副碗筷。
他将自己那份饭菜拨出一半到对面的空碗里,想了想,又把自己碗里最后一口米饭,用筷子心地推到了对面。
一阵微风不知从何处吹起,拂过隧道。
他身后电动车上的外卖保温箱盖子,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回应。
他没有回头,默默收拾好东西,戴上头盔,发动羚动车。
驶出隧道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后视镜。
镜子里,那片他刚刚离开的空地上,不知何时站满了密密麻麻的模糊身影。
它们静静地伫立在黑暗中,像一片沉默的森林,目送着他驶向下一个被雨水浸透的黑夜。
而在千里之外,黄沙漫的北方荒原。
陈三皮盘坐在洪水冲垮的断桥桥心,那只陪伴了他三年的外卖保温箱就放在他身前。
他仰望着没有星辰的、如同墨染的夜空。
忽然,他微微侧过头,仿佛在倾听。
大地深处,那无数个曾经饥饿、冰冷、被遗忘的角落里,正传来千万次细微却清晰的咀嚼声。
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穿越山川与河流,最终在他耳边,融合成一句只有他能听见的低语。
“你走以后,我们都成了送饭的人。”
风雪欲来,荒原上的温度骤然下降,陈三皮缓缓闭上眼睛,仿佛陷入了沉睡。
那座断桥之下,干涸的河床深处,有什么东西,因为感受到了桥上那份独特的气息,正从沉寂了千年的泥土中,开始不安地蠕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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