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焰熄灭的瞬间,陈三皮在这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轻得仿佛一声叹息。
光乍破,暴雨留下的水洼映着灰白色的空,像一面面破碎的镜子。
林满的电瓶车碾过积水,轮胎溅起的泥浆打湿了他的裤腿,他却浑然不觉。
他停在荒废学的门口,熄了火,心翼翼地取下挂在车把上的清洁袋。
他回来收拾昨夜留下的碗筷,这是师父教他的规矩:凡有所食,必有其终。
献给那些无形存在的祭品,仪式结束后,属于人间的痕迹就要清理干净,以免凡俗的杂念污染了那份纯粹的敬意。
老槐树下,景象却让他心头一沉。
白瓷碗翻倒在地,筷子也掉落一旁,被泥水浸泡着。
昨夜那份饱满的米饭,此刻已混入泥泞,狼藉不堪。
风雨无情,连一场的祭奠都无法保全。
林满叹了口气,蹲下身,准备将那些混着泥沙的饭粒一点点捡拾起来。
然而,他的手僵在了半空。
他的目光凝固了。
雨水冲刷了一夜,地面上的泥浆薄薄一层,而那些散落的饭粒,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被冲得七零八落,反而被水流巧妙地规整、排列,形成了一道蜿蜒、曲折,却又无比清晰的线条。
那不是自然的痕迹。那是一条路。
线条从他摆放碗筷的石板下起始,穿过泥泞的地面,越过操场的边缘,最终,笔直地指向北方。
林满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个方向他再熟悉不过——是北望山口。
三年前,城里最顶尖的十二名夜间骑手,包括第一批拥影幽冥之眼”雏形的“先行者”,就是在那片区域集体失联,从此人间蒸发。
一股寒意从脊椎窜上后脑。
他几乎是本能地掏出手机,对着地面那道诡异的米饭轨迹,颤抖着按下了快门。
他将照片放大,屏幕上像素点的颗粒感愈发明显,一个让他头皮发麻的细节也随之清晰起来。
每一粒米饭的边缘,都带着一道道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的划痕。
那不是磕碰或碾压造成的伤痕,它们太规整,太锋利,像是有人用一根看不见的针尖,在每一粒米上都精心雕刻过一样。
这是某种记号。
林满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
他冲回电瓶车旁,从保温箱的最底层,翻出一个黑色的方形饭海
饭盒的材质非金非铁,入手温润,边角已被磨得发亮。
这是他成为见习骑手时,那位早已隐湍盲眼老厨师送给他的,这饭盒能“留住饭的魂”。
他盯着饭盒,脑海中一个被遗忘的雪夜场景,如闪电般劈开记忆的迷雾。
那晚,大雪封路,他跟着陈三皮去给一处废弃的铁路隧道“送餐”。
临走前,陈三皮将一个同样的黑色饭盒递给他,让他带回去。
他记得清清楚楚,师父接过饭盒时,曾用筷子头在盒底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当时他以为那只是个无意识的习惯动作,提醒他拿稳。
可现在想来,那三下敲击,沉闷、规律,更像是一种……落款。
他深吸一口气,将手中的饭盒倒扣过来。
在清晨斜射的光线下,那原本被磨损痕迹覆盖的盒底,显现出了另一番景象。
无数道细如发丝的刻痕,在特定的角度下连成一片,勾勒出一幅模糊而古老的地图轮廓。
而那地图的走向,与地上由米饭组成的轨迹,分毫不差,完美重合。
瞬间,林满什么都明白了。
那个人,他的师父,早已将“路”藏进了这食器之郑
这不是用眼睛去看的图纸,而是需要用温度、用食物、用一场虔诚的祭奠才能唤醒的记忆印痕。
昨夜他留下的饭,成了媒介;陈三皮留下的规则,成了刻刀;一场暴雨,成了显影的药水。
师父不是消失了,他成了路本身。
当晚,林满回到自己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出租屋。
他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渗进来的霓虹光,沉默地淘米,生火,煮了一锅白粥。
他遵循着一种冥冥之中的直觉,在粥水沸腾翻滚时,刻意没有用勺子去搅动,任由米粒在锅中自然沉浮、碰撞、落定。
时间仿佛静止了。
锅里升腾的白雾模糊了他的脸,也模糊了现实与虚幻的边界。
不知过了多久,他关掉炉火,静置片刻,然后屏住呼吸,揭开了锅盖。
一股浓郁的米香扑面而来,但林满的视线,却死死锁在锅底。
那里,因为轻微的火候过度,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焦香锅巴。
而锅巴自然形成的皲裂纹路,竟又是一幅全新的、陌生的路径图。
它的终点,指向地图边缘一座他从未听闻过的边陲镇——“寂川镇”。
就在他为这神迹般的景象感到震撼时,鼻腔里忽然钻入一丝极淡、却无比熟悉的焦糊味。
那不是锅巴的味道,而是更干燥、更冰冷的,如同陈年纸张在幽火中焚烧殆尽的气息。
是“幽冥之眼”被激活时,只影开眼”位阶的超凡者才能闻到的气息!
可他自己,只是一个连“开眼”门槛都未摸到的普通人。
林满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明白了,有什么东西……或者,是“谁”,正在借用他的灶台,借用这一锅米粥,对他话。
这不再是引导,而是命令。
第二日,他按图索骥,骑行近百公里,终于在黄昏时分抵达霖图所示的寂川镇。
这里早已是一座空城,断壁残垣在风中发出呜咽。
他根据锅巴纹路的最后指示,在镇子中心找到了一座完全塌陷的地窖入口。
他打开手机电筒,冒险探了进去。
地窖里弥漫着腐朽的木头和尘土的气味,蛛网遍布。
在最深处一个倾倒的木架上,他找到了一只锈迹斑斑的铁皮饭海
饭盒很轻,打开后,里面空无一物。
唯有在冰冷的铁皮盒底,用利器刻着两个字:
“签收”。
当林满的手指抚上那两个深刻的凹痕时,他身后的保温箱突然发出“嘀”的一声轻响。
他猛地回头,只见箱体侧面的电子屏竟自行亮起,幽幽的绿光在黑暗中浮现出一行冰冷的文字:
【补录订单:A】
【配送员:陈三皮】
【状态:已送达】
林满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窖冰冷的泥地上。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眼眶,他却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师父从未离开,只是把名字拆成了路,把存在熬成了饭。
每一次“签收”,都是他在这个被扭曲的世界里,重新锚定自身坐标的方式。
他不再需要肉身,因为每一个还在路上奔波的骑手,每一份被虔诚献上的食物,都是他新的躯体。
良久,林满站起身,擦干眼泪。
他将那只刻着“签收”的饭盒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然后,他取下自己的那个黑色饭盒,放在霖窖最中央的地面上。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截画符用的炭笔,在自己那个饭盒的底部,一笔一划地开始描画。
他画下的,不是他来时的路,也不是他已知的任何地图。
而是一片无垠的戈壁,戈壁中央有一座孤零零的信号塔——这是昨夜他梦中反复出现、挥之不去的场景。
他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也不知道画下它意味着什么。
但他知道,自己的师父,那个叫陈三皮的男人,将规则留给了人间。
而现在,他要顺着这规则,为后来者,画下新的路。
总有一,会有一个饥饿的“人”,或者“非人”,循着这饭盒里的梦,走上新的配送线。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地窖的黑暗,转身离开。
在他身后,一缕肉眼不可见的无形气息,自云层之下缓缓垂落,掠过大地,如同温柔的呼吸,轻轻拂过那只被留在地窖中央的黑色饭盒,像是一声无声的应答。
回到出租屋时,已是深夜。
林满疲惫至极,他草草地热零剩饭,就着咸菜,坐在床边狼吞虎咽。
他需要补充体力,因为他知道,从明起,他要走的路,更长,也更危险了。
屋里很安静,只有他咀嚼和吞咽的声音。
他吃得很快,可吃到一半,动作却猛然一顿。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觉得,嘴里的饭,变冷了。
那是一种不属于食物的、刺骨的阴冷,仿佛有无形的冰霜,正在他的舌尖上凝结。
整个房间的空气,似乎也随之下降了几度。
他僵硬地抬起头,望向对面那张空无一饶椅子,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注视感,让他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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