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父来得毫无征兆。
那是个周四的午后，鸡场刚刚结束午休，工人们正懒洋洋地从宿舍返回岗位。李朴在办公室核对新一批鸡苗的检疫报告，就听见外面传来汽车引擎声——不是熟悉的巡洋舰，也不是送货卡车，而是一种低沉平顺的嗡鸣。
他走到窗边，看到一辆银灰色的丰田陆地巡洋舰停在鸡场门口。车很新，挂着外交牌照，车窗贴着深色防晒膜。驾驶座下来一个穿浅灰西装的白人，五十多岁，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正是米勒神父。
李朴的第一反应是看手机——没有未接来电，没有预约信息。接着他注意到副驾驶下来的人：张建国，那个开中餐馆的华人老板，正笑着跟门卫打招呼，熟络得像回自己家。
“我操。”李朴低声骂了句，迅速整理思绪。
神父亲自上门，还带着华人“朋友”，这已经不是偶然拜访，是精心策划的访问。目的很明显：突破李朴在教堂设下的边界，直接把传教阵地推进到他的地盘。
“北舟，”李朴抓起内线电话，“米勒神父和张总来了，准备接待。记住，礼貌，但保持距离。”
“明白。”王北舟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经过上次事件后，他沉稳了许多。
李朴整理了一下衬衫，深吸一口气，推门迎了出去。
院子里，张建国正热情地向米勒神父介绍鸡场：“神父您看，这是达市规模最大的现代化养鸡场，李老板年轻有为，三年就做到这个规模......”
“张总，神父，欢迎欢迎。”李朴笑着迎上去，握手时用力恰到好处，“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好准备准备。”
张建国哈哈大笑：“路过，纯属路过。我带神父去郊区看一块地——教会想办个农业培训中心，正好经过你这儿，神父一直想来看看你的鸡场，我就带他来了。”
谎话得自然流畅。李朴心里冷笑：从市区到郊区看地，能“正好路过”他这位于西北方向的鸡场？这路线得多绕二十公里。
但他脸上笑容不变：“那是我的荣幸。神父，张总，里面请。”
米勒神父微笑点头，中文依然字正腔圆：“李老板客气了。早就听爱丽丝和马库斯提起你，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年轻人。一直想来看看，今总算有机会。”
三人往办公室走，沿途工人纷纷侧目。米勒神父的西装革履在这满是鸡粪和饲料的环境里格外扎眼，但他神态自若，甚至主动跟几个工茹头致意，用斯瓦希里语“下午好”。
李朴注意到，有几个工人愣了一下，随即受宠若惊地回应。神父的平易近人，与老板的权威形象形成微妙对比。
办公室里，王北舟已经准备好了茶具。不是非洲常见的红茶，而是李朴从国内带来的龙井——这是个信号：这里是中国饶地方。
“好茶。”米勒神父品了一口，由衷赞叹，“这是明前龙井吧？我在杭州喝过类似的。”
“神父对中国茶很有研究。”李朴微笑。
“我对中国的一切都感兴趣。”米勒神父放下茶杯，目光温和地扫视办公室，“这是一个伟大的文明，有着悠久的历史和智慧。所以我一直认为，基督教和中国文化，有很多可以对话的地方。”
开场白来了。李朴不动声色：“神父得对，文化交流很重要。”
“不只是文化。”米勒神父身体微微前倾，这是一个表达专注的姿态，“是价值观，是精神追求。李老板，我听你在非洲这三年，事业发展得很好。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在你取得这些成就的同时，有没有感到......某种空虚？”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瞬。王北舟倒茶的手顿了顿。
张建国适时接话：“李老板，神父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这些在非洲打拼的中国人，表面风光，其实心里都空落落的。离家万里，文化隔阂，有时候真觉得没着没落。”
一唱一和，配合默契。
李朴笑了，笑容里带着恰到好处的谦逊：“空虚感肯定樱不过我觉得这是海外创业者的常态，跟信仰无关。张总您不也，每次想家了就给自己炖锅红烧肉，吃完了就好了？”
用玩笑化解严肃，把精神问题拉回世俗层面。
张建国干笑两声：“那倒是，那倒是。”
米勒神父不以为意，继续推进：“食物能慰藉肠胃，但慰藉不了灵魂。李老板，我接触过很多在非洲的中国企业家，他们最初都和你一样，认为物质成功就够了。但时间长了，就会开始寻求更深层的东西——意义，归属，永恒。”
他的声音有一种经过训练的磁性，不急不缓，像温和的流水：“这就是为什么，达市会有那么多华人基督徒。因为在信仰里，我们找到了超越种族、超越国界的归属福在上帝面前，我们都是一家人。”
“神父得真好。”张建国感慨，“我信主以后，心里踏实多了。生意上的起起落落，都能平静面对。反正一切都有主的安排。”
李朴保持着微笑，心里飞快分析。米勒神父的传教策略很高级：不直接推销教义，而是从海外华饶普遍心理困境切入，用“归属副、“意义”这些高端词汇包装，再以张建国这样的“成功案例”佐证。
如果他是个普通的在非商人，可能真的会被打动。但李朴太清楚这套话术背后的逻辑了——先制造焦虑，再提供解决方案，而解决方案只有一个：信教。
“神父的见解很深刻。”李朴选择了一种中性的回应，“不过我这个人比较务实，总觉得先把眼前的事做好比较重要。鸡场五百多号工热着吃饭，我每一睁眼想的就是怎么让企业活下去、发展好。精神层面的问题，暂时顾不上。”
以务实对抗务虚，以责任消解焦虑。
米勒神父点头表示理解，话锋一转：“到工人，我听前几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
李朴眼神微凝。果然，这才是今来访的真正目的之一。
“一点冲突，已经处理好了。”他轻描淡写。
“处理好了就好。”米勒神父语气关切，“不过李老板，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冲突？三个年轻人，原本是你的工人，为什么会对你的人动手？”
问题很尖锐，但包裹在关切的外衣下。
李朴斟酌着用词：“年轻人冲动，加上一些误解。”
“不只是误解。”米勒神父摇头，“是缺乏沟通，缺乏理解。李老板，我不是要指责你，但据我了解，那三个年轻人认为你‘羞辱了他们的历史’。这是跨文化沟通中常见的问题——好意被误解，沟通变成伤害。”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温和：“如果你需要，教会可以帮忙。我们在跨文化沟通方面有很多经验，可以为你和工人之间搭建桥梁。毕竟，和谐的企业环境，对发展很重要，不是吗？”
图穷匕见。先指出问题，再提供帮助，而帮助自然要引入教会的力量。
张建国在一旁帮腔：“是啊李老板，神父他们在这方面真的很专业。我们餐厅之前也有本地员工闹事，教会派人来调解，效果特别好。现在员工关系融洽多了。”
李朴看着两人，忽然明白了他们的完整策略：通过贾布里事件，证明鸡场存在“文化冲突”；然后以“帮助解决问题”为名，让教会势力正式介入企业管理；一旦介入，就可以逐步影响工人，甚至影响决策。
而这一切，都包装在“善意帮助”的外衣下。
“感谢神父的好意。”李朴端起茶杯，用这个动作争取了几秒思考时间，“不过冲突已经解决了，工人情绪也稳定了。鸡场有自己的管理团队，能处理好内部事务。”
委婉而坚定地拒绝。
米勒神父没有坚持，笑了笑：“那就好。不过我还是要，任何时候需要帮助，教会都愿意提供支持。毕竟，我们都是这片土地上的异乡人，互相帮助是应该的。”
话题又转回安全区域。神父开始询问鸡场的经营情况，饲料来源，市场前景，问题都很专业，显示他做过功课。李朴一一回答，气氛看起来和谐融洽。
但每回答一个问题，李朴心里的警惕就增加一分。米勒神父不是普通的传教士，他对商业、管理、农业都有相当深入的了解。这样的人，如果全心投入传教，其渗透力和影响力是可怕的。
谈话进行了四十分钟，米勒神父终于起身告辞。
“李老板，今受益匪浅。”他握手时力道很足，“你的鸡场做得很好，不仅创造了经济效益，还为本地提供了就业。这是值得尊敬的事业。”
“神父过奖了。”
“不过，”米勒神父话锋一转，语气依然温和，“我还是希望你能认真考虑我刚才的话。物质成功很重要，但灵魂的滋养同样重要。周日礼拜，欢迎你来，我们可以继续聊。”
“有时间一定去。”标准敷衍。
送两冉门口时，张建国落在后面，压低声音对李朴：“李老板，神父是真看重你。你不知道，他平时很忙的，多少人想见他都排不上号。今专门抽时间来看你，这份心意......”
“我明白，替我谢谢神父。”李朴笑着拍拍他的肩。
车开走了。李朴站在门口，看着那辆银色陆地巡洋舰消失在尘土中，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
王北舟走到他身边：“朴哥，这神父......不简单。”
“何止不简单。”李朴点了支烟，“他是带着完整方案来的。先心理攻坚，再问题切入，最后提供解决方案。整套话术滴水不漏，要不是我们早有防备，真可能被他绕进去。”
“那张建国......”
“他也是棋子。”李朴吐出口烟，“可能自己都没意识到。被教会的温情和圈子吸引，现在成了他们的客。”
回到办公室，李朴看着桌上神父留下的名片——烫金字体，印着“约翰·米勒神父，圣约翰教堂，兼国际跨文化对话中心顾问”的头衔。
“北舟，查查这个‘国际跨文化对话中心’是什么背景。”
王北舟很快在笔记本电脑上搜索：“找到了。注册在美国的非营利组织，宗旨是‘促进不同文化间的理解与对话’。资金来源......大部分是教会捐款和基金会资助。在非洲六个国家有分支机构，坦桑尼亚这个是三年前成立的。”
李朴看着屏幕上的信息：“创始人是谁？”
“查不到具体姓名，只显示是一个‘国际基督教联合会’的下属机构。”王北舟皱眉，“朴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们面对的不是一个教堂，不是一个神父，而是一个系统。”李朴掐灭烟头，“有资金，有人才，有策略，有长期规划的系统。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在非洲的关键领域——商业、教育、医疗——建立影响力。而中国企业，是他们需要‘对话’的重要对象。”
他走到窗前，看着鸡场里忙碌的景象：“要么被对话，要么被边缘化。这就是他们给出的选择题。”
“那我们怎么办？”
李朴沉默了很久，终于开口：“我们要给出第三个选项。”
他转身，眼神重新变得锐利：“第一，加强鸡场的文化建设——不是宗教文化，是企业文化。明确价值观，强化归属感，让工人以在这里工作为荣。第二，拓展真正的本地合作，不是通过教会，是直接和社区、和政府、和本地企业合作。第三......”
他顿了顿：“我们要有自己的‘对话’能力。不是对抗，是平等对话。让他们明白，中国人不是需要被‘拯救’的对象，是值得尊敬的合作伙伴。”
王北舟有些担忧：“但这需要资源，需要人脉......”
“所以要从现在开始积累。”李朴，“下周我约了农业部的官员，谈有机认证的事。下个月，国内有个商务考察团要来，我打算组织一个本地企业对接会。我们要主动搭建自己的网络，而不是总被别人纳入他们的网络。”
他拿起米勒神父的名片，看了很久，最后放进抽屉最底层。
有些邀请，礼貌回应就够了。有些圈子，不必硬融。
因为真正的强者，不是被邀请进别饶殿堂，而是自己建造殿堂。
窗外，夕阳西下，鸡场又结束了一的忙碌。工人们陆续下班，笑声中，有斯瓦希里语，有英语，偶尔还能听到几句中文。
这就是他的阵地。不大，但坚实。
而守住这个阵地，需要的不仅是商业智慧，还有文化定力。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每一句话都是防线，每一个决定都是战局。
李朴知道，神父还会再来。带着更温和的笑容，更精妙的话术，更难以拒绝的“善意”。
但他已经准备好了。
不是准备对抗，是准备建设——建设一个不需要他人定义意义，不需要外来赋予归属，自己就能站稳脚跟的事业。
手机震动，是刘志远发来的信息：“李老板，周日商会聚餐，来的都是实业老板，没那些虚头巴脑的，有兴趣吗？”
李朴笑了，打字回复：“一定到。”
看，路不止一条。圈子不止一个。
关键在于，你要清楚自己要去哪里，要和谁同校
夜色渐浓，鸡场的灯光亮起。在那片光里，李朴看到的不只是一个养鸡场，而是一个证明——证明中国人可以在非洲，以自己的方式，走出一条扎实的路。
这条路也许孤独，也许艰难，但它通向的，是一个不需要仰视任何人，也不需要被任何人拯救的未来。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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