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一楼的灯光在雨后的夜色中泛着暖黄，像一枚巨大的琥珀镶嵌在卫校的夜幕里。
詹晓阳跟着游金彦穿过玉兰树滴水的阴影时，听见电教室方向飘来断断续的歌声，走调的《月亮代表我的心》混着笑声与掌声，在潮湿的空气中荡漾。
学生科搞的，班长推开电教室门，丰富周末生活。
热浪裹着声浪扑面而来。日光灯下，半个教室坐满了人，塑料凳歪歪斜斜地排成弧形。讲台上方挂着投影幕布，蓝底白字的卡拉oK歌词随进度条跳动。角落里，两台落地音箱嗡鸣着震动地板，电线像黑色藤蔓蜿蜒其间。
这个时期伴奏唱歌都还称呼为卡拉oK，而很多年后才有了KYV。
晓阳！这儿！黄朝彬在第三排挥手，旁边留着两个空位。
詹晓阳挤过去时，屏幕正切换到《纤夫的爱》。中医班两个男生抢过话筒，捏着嗓子对唱妹妹你坐船头，台下笑倒一片。投影的光斑在他们脸上流动，年轻的面容在明暗交错中显得格外生动。
章科长刚唱完，黄朝彬凑过来耳语，《我爱你塞北的雪》，惊艳全场！
詹晓阳难以想象严肃的学生科长拿着话筒唱歌的模样。前排的郑月娥转头证实：真不错，带美声腔，就是唱完又板着脸训话不许喧哗
电流声中，歌曲切换到《涛声依旧》。许汉文刚举起手，话筒已被103宿舍学长抢走。前奏的电子合成音如流水淌过教室，学长开口时嗓音沙哑却精准：
带走一盏渔火，让它温暖我的双眼——
喧闹突然沉寂。歌词投影在幕布上，蓝色波纹背景如真实水影晃动。詹晓阳看见学长闭着眼，手指在膝盖上叩拍子，仿佛真的坐在某艘夜航船上。副歌部分，几个声音轻轻跟上：月落乌啼总是千年的风霜——
怎么样？游金彦碰碰他胳膊，比宿舍嚎叫强吧？
詹晓阳点头。这里的歌声或许不如宿舍里放肆，却有种奇异的庄严釜—像某种秘密仪式，年轻的心事借流行曲的外壳悄然释放。
一曲终了，掌声比之前热烈许多。学长鞠躬时差点被话筒线绊倒，哄笑声中又添几分温情。
接下来——《江湖蟹！控制台前的学生会干部喊，谁会唱？”
詹晓阳怔住。前奏的琴音已流水般泻出，投影幕布显出苍劲的毛笔字片头。这是他前世在KtV必点的曲目，写的是乡村走到城市的路。但1995年的潮城卫校，竟有人与他同好？
有没有人会唱？”学生会干部再问。
詹晓阳迟疑地举手。话筒递来时还带着前一位掌心的余温。他站到教室中央，投影光柱将他笼罩其郑前奏的笛声悠远如旷野呼唤，他深吸一口气开口：
春匆匆的奔向北，秋慢慢的走向南——
几句出口，满场静默。这歌太冷门，多数人没听过。但詹晓阳唱得投入，眼前浮现前世画面：中考后的那个暑假的山村夕阳下，他和发阿强、阿勇相拥着唱这首歌；毕业后深处异乡孤身创业时，他唱这歌；离婚后独居公寓，他对着浴室镜子默唱这歌……
快看歌词！有人声惊呼。
投影幕布上正显出：走不完这乡村到城市的路，离不开这思乡的甘和哭……”詹晓阳嗓音陡然拔高：我该属于故乡还是前面的灯光，为何这条路总是那么漫长……”
副歌部分，几个男生开始跟着哼唱。到第二段，竟有人能接上每座山每个水的每个地方……。詹晓阳看见游金彦在打拍子，黄朝彬用圆珠笔敲节奏，连窗边值勤的学生会干部都微微颔首。
最后一句人们聚在心爱的每个城市，牛也肥花也香唱完，余音在电流杂音中消散。静默两秒后，掌声雷动。詹晓阳鞠躬时，瞥见刘惠跟师姐们也坐在后排角落，她的眼睛在暗光中格外明亮。
没听过这歌，递话筒的女生好奇，但挺好听。
黄群黄众的，詹晓阳擦擦话筒，94年的歌。
女生茫然摇头。詹晓阳忽然意识到，这首歌在前世也是冷门金曲，要等到网络时代才被重新发掘。此刻在1995年的电教室，它像颗时间胶囊，唯他知晓其中奥妙。
下一首是《中华民谣》。前奏的唢呐声响起时，班长游金彦猛地拽起詹晓阳：这个我会！
他邀请詹晓阳一起合唱这首歌。两人各持一个话筒，像某种结盟仪式。班长唱朝花夕拾杯中酒时中气十足，詹晓阳和寂寞的人在风雨后时则带着微妙惆怅。到南北的路你要走一走，全场都在跺脚打拍子，塑料凳在水泥地上刮出整齐的节奏。
唱得好！曲终时章科长突然出现在门口，鼓掌力度像在敲办公桌，就该多唱这种正能量歌曲！
众人憋笑看科长背手离去。控制台立刻切了首《饿狼传》，迪士高节奏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几个男生跳上讲台乱舞，投影歌词像被狼爪撕碎的月光。
詹晓阳弯腰来到后排，他跟师姐们轻声打了招呼，刘惠挪了挪，空出零点位置，詹晓阳点头示意后就坐下。
“刚刚那首江湖行，她轻声，唱得真好听，我都想哭了。
什么？又想家啦？
嗯嗯，有点。
“Sorry，为弥补我的过错，我明带你出去散心吧。”
刘惠扑闪着光芒对着他比了个oK的手势。
詹晓阳胸口微热。前世他总觉这歌写江湖侠客，此刻才听出山乡意境。或许好歌如良药，药效随心境变幻。
歌曲切换到《同桌的你》。前奏吉他刚响，就引发全场怀旧潮——尽管大多数人半年前才告别中学时代。话筒被争抢，最后变成大合唱。唱到谁娶了多愁善感的你时，有人偷偷望向暗恋对象；唱到谁看了我给你写的信时，几个女生笑作一团。
詹晓阳也回到班长游金彦的身旁落座。
接下来——《舞女泪》！控制台宣布时，气氛突变。
韩宝仪的哀婉前奏中，教室弥漫开诡异气氛。几个男生矫作女声争话筒，最后被前排的学长抢到。他掐嗓唱一步踏错终身错，翘兰花指比划伴舞摇呀摇，笑浪几乎掀翻屋顶。
晓阳，游金彦碰他胳膊，要不要合唱《真心英雄》？
你们唱，詹晓阳指喉咙，刚才吼哑了。
班长被拉去合唱时，詹晓阳溜到控制台看歌本。手写歌单密密麻麻，从《青藏高原》到《姐姐妹妹站起来》，堪称90年代音乐简史。
能点歌吗？他问控制干部。
我们录影带不多，就是播放什么歌，就唱什么——
话间前奏流出竟是《一无所臃。全场哗然中，竟无人敢接话筒。
我来！许汉文抢过话筒，吼出我曾经问个不休时破音三次，却赢得喝彩。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全场都在跺脚吼和声，仿佛真成了愤怒的摇滚青年。
章科长的身影第三次出现在后门。他没制止，反而倚门听了片刻，才默默离去。詹晓阳看见科长转身时，嘴角似有笑意。
压轴歌！控制台宣布，《明会更好》前奏响起。
这次无人争抢。话筒按座位传递，每人唱一句，像庄严的接力仪式。轮到詹晓阳时，正值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他唱得格外用力，仿佛真能透过歌声触碰未来。
最后大合唱部分，所有人起身摇摆。投影歌词在无数张年轻面容上闪烁：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詹晓阳看见刘惠在笑，游金彦在吼，黄朝彬跑调却投入。此刻他们不是未来医者，只是一群被音乐灌醉的少年。
曲终时掌声久久不息。控制台关掉设备后，寂静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退场时詹晓阳在走廊遇见章科长。月光勾勒出他鬓角白发。詹晓阳忽然看清科长眼角的细纹，那不仅是岁月的刻痕，更是无数个管理学生之夜累积的疲惫。
回宿舍路上，游金彦哼着《中华民谣》的调子。路灯将两人影子拉长。詹晓阳想起前世跟班长一起卡拉oK了N多回。
唱卡拉oK时我在想，班长仰头看，医学路就像《江湖蟹，走不完的涯路。
詹晓阳沉默片刻，接了下句：但杀不尽济世心。
两人在宿舍楼前击掌，像完成某种秘密盟约。前世记忆里周末里的校园卡拉oK，詹晓阳经常去光顾。而从第二年开始，班长游金彦做为学生会干部在前台控制设备，詹晓阳还是“歌者”与听众。
詹晓阳躺在床上，耳畔仍回响着各类旋律。
月光漫过窗台。他摸出枕下日记本，就着银辉写下：
今夜歌声如疫苗，注入青春肌体。未来某日疼痛时，它将产生抗体。
合上日记本，他琢磨着明该带刘惠去哪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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