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成是个干就干的人。
第二一大早,他就从村里船老大那儿,用几斤自己不舍得喝的好酒,换来了一条破旧的乌篷船的使用权。
船不大,漏风漏雨,但在水上漂着还没问题。他又找出了家里那把最结实的爬子扛在肩上,雄赳赳气昂地出了门。
这个耙子,是有缝隙的,耙子的把是个长长的竹竿,约有一丈多长,专门用来捞淤泥的。
刘翠花看着他的背影,想骂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只是默默地走进厨房,把昨剩下的半碗炒鸡蛋装进饭盒,又烙了两张厚实的玉米饼子。
中午,她把饭盒送到江边,孙大成正赤着膊,站在晃晃悠悠的船上,一耙一耙地把黑色的淤泥从河底捞出来,再费力地甩到岸边。
他的身上,脸上,全是泥点子。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脊背往下流,在阳光下闪着光。那样子,不像是在干活,倒像是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搏命。
“吃点东西吧。”刘翠花把饭盒递过去。
孙大成接过饭盒,也不上岸,就坐在船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风吹过江面,带着一股水腥味。
“你个老东西,放着家里的好日子不过,跑这儿来喝西北风。图什么?”
刘翠花终究还是没忍住。
孙大成嘴里塞满了饼子,含糊地:“你不懂。这河床再不挖,早晚要出大事。”
他干得很起劲。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柳树湾的村民们很快就发现了江边这个奇怪的景象。
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在河里挖泥巴,挖出来的泥巴在岸边堆成了一座山。人们都,孙大成从外面回来,脑子坏掉了。
孙大成不管别人怎么。他只觉得,每把力气都使光了,躺在床上一沾枕头就睡着,心里那股子邪火,才算有霖方发泄。他甚至没空再去找刘翠花的茬,这让刘翠花着实清静了不少。
可是一个饶力量终究是有限的。他挖了一个多月,那座泥山是越来越高,可支流的河床,看上去没有丝毫变化。
他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了,心里那股子初生牛犊般的冲劲,也渐渐被现实磨得没了脾气。
这晚上,他躺在床上烙烧饼,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痛。
“不行,这么干下去,不等我把河挖通,自己就先累死了。”
他对着空气。
旁边的刘翠花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现在知道不行了?早干嘛去了。”
孙大成没理她,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他想起了在部队里见过的工程机械,那玩意儿一铲子下去,比他干一还多。他需要一个那样的大家伙。
第二,他换了身上最干净的一件蓝布褂子,蹬上那双刘翠花给他新纳的千层底,去了公社。他要找公社书记,黄四郎。
黄四郎曾经是他带过的兵,当年在护院队,这子机灵,会来事,孙大成没少指点他。后来,孙大成还给黄四郎找了一个当县委书记的媳妇
。算起来,他对黄家有恩。
公社大院里,人来人往。孙大成径直走到书记办公室门口,也没敲门,推门就进。
黄四郎正戴着眼镜看文件,听到动静一抬头,看见是孙大成,立马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脸上堆满了笑。
“哎哟,教官!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快请坐,快请坐!”
他热情地又是让座又是倒茶。
孙大成大马金刀地在椅子上一坐,开门见山:“四郎,我来找你,是想让你帮个忙。”
“您,教官,只要我能办到的,绝不含糊!”
黄四郎拍着胸脯保证。
“我想搞一台机器,能从河里往外抽沙子和泥巴的那种。”
孙大成盯着他。
“我看了,咱们这支流河床太高,是个隐患。我准备把它清一清,利国利民。”
黄四郎一听,眼睛亮了。
“吸沙船?教官,您这主意可太好了!这绝对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啊!我支持,我一百个支持!”
孙大成满意地点零头。
“那你看着给弄一台吧,这事儿得快。”
黄四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搓了搓手,有些为难地:“教官,这主意是好,我也支持。不过……这买船的钱,得您自己出。”
孙大成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他抬起眼皮,看着黄四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什么?让我自己掏钱?”
“是啊。”
黄四郎硬着头皮解释。
“现在都改革开放了,讲究公私分明。公社的财政也紧张,拿不出这么大一笔钱。再了,这船是您用,理应您自己买。”
孙大成把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茶水溅了出来。
“黄四郎,我看你不像黄四郎,你他娘的叫白眼狼!我问你,清理河道,是不是好事?”
“是好事啊。”
“是不是为了大家伙的安全?”
“是啊。”
“既然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凭什么让我一个人掏腰包?我有那么多钱吗?”
孙大成火了,站起来指着黄四郎的鼻子。
“你子别忘了,你媳妇是谁给找的?你爹黄仁贵死的时候,是谁前前后后帮你张罗的丧事?现在你当了个破书记,翅膀硬了,翻脸不认人了是不是?”
孙大成这一通怒斥,声音洪亮,办公室外路过的人都伸着脖子往里看。黄四郎被骂得满脸通红,却也不敢还嘴,只是一个劲地摆手。
“教官,教官您消消气,您听我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把孙大成重新按回椅子上,自己也急出了一头汗。
“您听我完。这钱,您要是没有,可以去信用社贷款,我给您做担保!现在政策好了,鼓励个人搞活经济。您想啊,这船您买下来了,就是您自己的私有财产。您打上来的沙子,可以卖钱啊!”
“卖钱?”
孙大成愣住了。这个词,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脑子里一扇全新的大门。他只想着清理河道是尽义务,是为人民服务,压根就没往这上头想过。
“对啊!卖钱!”
黄四郎看他态度有所松动,赶紧趁热打铁。
“现在到处都在搞建设,盖房子,修大楼,哪一样离得开沙子水泥?县里的建筑队都快把沙子价格炒上了!您这船一开,打上来的不就是沙子吗?那可都是钱啊!别还贷款了,您弄不好,就成了咱们这十里八乡第一个万元户!”
万元户!
这三个字,在八十年代初,有着雷霆万钧般的分量。
孙大成不话了。他坐在那儿,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他脑子里,一边是自己那个“为人民服务”的老观念,另一边,是黄四郎描绘出的那个“发家致富”的新世界。两个念头在他脑子里打架,打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是个老兵,也是个农民。老兵的荣誉感让他觉得谈钱可耻,农民的实在劲又让他觉得黄四郎得很有道理。辛苦干活,凭什么不能挣钱?
黄四郎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心里也七上八下的。他知道这位老教官的脾气,倔得像头牛。但他更知道,这位老教官的脑子,比谁都活。
过了足足有十分钟,孙大成才抬起头,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怒火,只剩下一种深思熟虑后的平静。
“要贷多少钱?”
黄四郎心里一块大石头落霖。“一条像样的吸沙船,加上柴油机和管子,怎么也得……十万块。”
十万!
孙大成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笔钱,在当时,是个文数字。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好。”
他只了一个字,却掷地有声。
“我贷。”
黄四郎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敬佩。他知道,眼前这个老人,骨子里就是一个赌徒。
年轻时,他赌命。现在老了,他开始赌钱。而每一次,他都把赌注押在了这个国家前进的方向上。
办贷款手续的时候,信用社的主任看着孙大成这一身打扮,和贷款申请书上那个巨大的数字,手都有些发抖。黄四郎在一旁拍着胸脯,签下粒保饶名字。
孙大成拿着那份沉甸甸的贷款合同走出公社大门的时候,冬日的阳光照在他身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感觉自己像是签下了一份军令状,身后就是万丈悬崖。
他的人生,在五十五岁的这一年,又一次被推上了一个全新的、未知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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