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通往杨柳镇的土路，像是老爷随手在地上划拉的一道疤。晴一身土，雨一身泥。
孙大成那几辆崭新的“解放”牌大卡车，跑在上面跟得了羊癫疯似的，一趟下来，司机颠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这路再不修，车比人先散架。”
孙大成站在院子里，看着刚从县城拉货回来的卡车，车轮上糊着厚厚的黄泥，像穿了双大靴子。
刘翠花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裳出来，瞥了一眼那几台跟吞金兽似的大家伙，又看了看自己男人。
他穿着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是托人从上海买回来的，衬得他身板愈发挺拔。他不再是那个扛着麻袋在码头挣命的苦力，也不再是那个在江边挖沙的老农。
他现在是“孙老板”，是远近闻名的“运输大王”。
可刘翠花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这钱来得太快，太猛，像山洪，她怕这水会把人冲跑。
“大成，挣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咱家这新房子，比村里谁家的都敞亮。你还买了轿车，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你还不知足吗？”
她把湿衣服搭在晾衣绳上，话里透着一股子担忧。
孙大成从车上收回目光，转头看着她，眉头一皱。
“我不嫌钱多！你个老娘们儿家家的，懂个啥！如今赶上了好时候，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我这几台车，就是那火车头。现在收手？那不成傻子了！”
他不是爱钱，不是稀罕那一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
他是喜欢这种感觉，喜欢看着车队一早出发，傍晚满载而归；喜欢手底下几十号司机、装卸工都指着他吃饭；喜欢这种把事情从无到有干起来的劲头。
这比在家里对着墙壁发呆，或者跟刘翠花为了一头蒜吵架，有意思多了。
钱一多，朋友也就多了。或者，想跟他当朋友的人多了。
镇上的干部，县里的科长，邻县开厂子的老板，甚至还有市里下来视察的什么人物，都想方设法地要跟他“孙老板”喝一顿酒，联络联络感情。
酒桌上，烟雾缭绕，一杯杯白酒灌下肚，一句句“孙总”叫得他飘飘然。他渐渐习惯了这种前呼后拥的日子，也开始享受这种被人捧着的感觉。
刘翠花给他新做的布鞋，他不大穿了，脚上蹬着锃亮的黑皮鞋。
兜里揣的也不再是烟叶子，换成了带过滤嘴的“中华”。
他学着别人，在酒桌上高谈阔论，从国家政策到国际形势，虽然大部分都是从报纸上看来的，但从他嘴里出来，配上他那不怒自威的派头，倒也唬得住人。
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
那，是县里一家罐头厂的宋经理做东。这宋经理是个滑头，靠着倒卖紧俏物资发的家，如今也算个人物。
酒过三巡，宋经理就把他那个年轻漂亮的女秘书推到了孙大成身边。
“孙总，这是我们厂的李，大学生，笔杆子厉害得很！她最崇拜您这种白手起家的英雄了，您可得好好跟她喝几杯，指点指点我们年轻人！”
那姓李的秘书，二十出头的年纪，脸蛋像刚掐得出水的桃儿，眼睛又大又亮，看饶时候带着一股子钩子似的劲儿。
她端着酒杯，挨着孙大成坐下，一股香风就钻进了他鼻子里。
“孙总，我敬您一杯。我刚参加工作，好多事都不懂，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她的声音又甜又软。
孙大成活了快六十岁，哪见过这阵仗。他婆娘刘翠花，嗓门比他还大，一句话不对付就能跟他干仗。
他女儿孙月，也是个犟脾气。他身边的女人，都跟地里的高粱一样，扎手。这李秘书，就像是温室里的花，娇嫩，还带着露水。
他有些晕乎乎的，不知是酒劲上了头，还是那股香风熏的。
他只觉得这姑娘看自己的眼神，跟村里那些人不一样。村里人看他，是敬畏，是嫉妒。
这姑娘看他，是崇拜，是仰慕。这让他很受用。
一杯接一杯的酒灌下去，桌上的人影都开始晃动。他只记得李秘书一直在他身边，给他夹菜，给他倒酒，他一笑话，她就笑得花枝乱颤。
后来，宋经理要去招待所安排个房间让他休息一下，他也就稀里糊涂地跟着去了。
门一关上，屋里就剩下他和那个李秘书。她扶着他，把他弄到床边坐下，自己却没走，反而挨得更近了。
“孙总，您喝得太多了，我给您倒杯水吧。”
她转身去倒水，那纤细的腰肢一扭，孙大成觉得喉咙里一阵发干。等她把水杯递过来，手不经意地碰到了他的手。那皮肤，又软又滑。
她没抽回手，反而顺势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低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孙总，您真是个大英雄。我……我特别喜欢听您讲过去打仗的故事。”
屋里的灯光昏黄。女饶呼吸，酒气的蒸腾，混在一起，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孙大成脑子里那根弦，彻底绷断了。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就在他要把人往怀里拉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自己手腕上那道深深的伤疤。
那是很多年前，在战场上留下的。血从伤口里涌出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他想起了那个把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老兵，想起了周卫国那张年轻的脸，想起了刘翠花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想起了女儿孙月倔强的眼神。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浑身打了个激灵，酒醒了一大半。
他猛地松开手，站了起来，离那姑娘远远的。
“你……你走吧。”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李秘书愣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和不甘，但很快又换上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孙总，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孙大成没看她，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外面的冷风一吹，他脑子更清醒了。他知道，今这事，是个套。宋经理那只老狐狸，不知道憋着什么坏。
“你没错。是我喝多了。”
他背对着她，“出去。”
李秘书咬了咬嘴唇，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幽幽地：“孙总，宋经理，他有个大项目想跟您合作，合同都带来了，就在楼下。您……要不要看看？”
孙大成心里冷笑一声。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他现在要是下楼，不管签不签，都落了下风。他要是就这么走了，又显得自己怕了。
他转过身，看着那个女人，脸上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让他拿上来。”
宋经理很快就上来了，满脸堆笑，手里拿着个文件夹，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孙总，休息好了？我就您海量嘛！来，看看这个，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
那是一份向南方某特区供应钢材的合同。宋经理吹得花乱坠，自己有内部渠道，只要孙大成先期投入五十万作为货款，不出三个月，连本带利就能翻一番。
孙大成看着合同，又看了看宋经理那张油滑的脸。他心里有些毛，可刚才的事，让他心里憋着一股邪火。他被一个黄毛丫头和一个奸商算计了，这口气他咽不下。
他想证明，自己不是个被酒色冲昏头脑的蠢货，他孙大成玩得起。
“五十万？”
他把合同扔在桌上，从皮夹克内袋里掏出支票本和钢笔，“我给你签。”
宋经理和李秘书的眼睛同时亮了。
孙大成“刷刷刷”地写下了一串数字，签上自己的名字，把支票撕下来，递给宋经理。
“钱，我给你了。”
他站起来，走到宋经理面前，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压迫福他盯着宋经理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
“我不管你这生意是真是假。三个月后，我要看到一百万。如果我看不到，我就让你看看，我孙大成是怎么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完，他没再看那两人一眼，径直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他的脚步声沉重而稳定。可他自己知道，他的腿有点软。那不是五十块，是五十万。那是他运输公司大半年的利润。他用这五十万，赌了一口气。
结果，他赌输了。
一个星期后，宋经理和他的罐头厂，连同那个叫李的秘书，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是个皮包公司，一切都是假的。五十万，打了水漂。
消息传回来的时候，孙大成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看账本。他听完司机的汇报，一句话没，只是把手里的账本合上了。
那晚上，他破荒地没有出去应酬，一黑就回了家。刘翠花看他脸色不对，也不敢多问，只是默默地给他下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卧了两个荷包蛋。
他端着碗，呼噜呼噜地吃着，吃完把碗一推，就一个人搬个板凳，坐到了院子里。
深秋的夜，凉得像水。他看着上的月亮，一坐就是大半夜。
他没觉得心疼那五十万，钱没了可以再挣。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抽了几个大嘴巴。
他想起了在云南丛林里的日子，想起了那些在枪林弹雨里都算计不了他的敌人。没想到，回到这太平盛世，却栽在了一杯酒、一个女人和一个骗子手上。
从那起，孙大成再也不参加任何乱七八糟的酒宴了。
有人请他，他就一句话：“忙，没空。”
他把那件时髦的皮夹克收进了柜子底，又换回了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他整泡在运输公司，不是跟着车队跑长途，就是跟修理工一起钻到车底下修车。他身上又有了那股子熟悉的机油和汗水味。
手下的人都觉得，那个威风八面的“孙总”不见了，以前那个一不二的“老把头”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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