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雪后的阳光像揉碎的金箔，铺满了养老院的长廊。阿哲提着蓝布袋走在石板路上，袋里除了《一尘诗集》，还多了本空白的笔记本，是他特意准备的——昨夜回去后，总觉得该为老人们多做些什么，或许，他们心里也藏着许多没出口的话。
推开活动室的门时，他微微一怔。相较于昨日的冷清，今的屋子里明显热闹了些：藤椅几乎坐满了人，连靠窗的几旁都加了把木凳。梳髻的白发奶奶来得最早，正用手帕细细擦拭着桌面；戴眼镜的老爷爷捧着那本旧书，却频频望向门口；还有几位新面孔，一位拄着龙头拐杖的爷爷正和邻座的奶奶低声着什么，拐杖头的铜龙在阳光下闪着光。
“阿哲老师来啦。”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原本低声交谈的老人们纷纷转过头，眼神里带着几分期待，像等着听故事的孩子。院长悄悄站在门边，朝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阿哲在昨日的位置坐下，指尖抚过诗集的封面，晨光透过玻璃窗落在书页上，把“一尘”两个字照得温润。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给每位老人面前的茶杯添了些热水，雾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们眼角的皱纹，也让活动室里的空气多了几分松弛。
“今我们读《旧照片》，”阿哲的声音比昨日更柔和些，像怕惊扰了回忆里的人，“这是一尘老师看着老相册写的，他，有些笑容，风带不走。”
他翻开诗集，指尖停在那几行字上：
“旧照片里的人，
笑得比阳光还轻。
可惜啊——
他们都不在风里了。”
读到最后一句时，他刻意放轻了语调，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心湖上。活动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麻雀偶尔啾鸣两声，旋即又被更深的寂静吞没。
角落里，一位一直沉默的爷爷忽然抬起手，用粗糙的手掌捂住了脸。他穿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领口别着枚褪色的徽章，此刻肩膀正微微颤抖，指缝间溢出压抑的哽咽声，像被风揉皱的纸。
阿哲立刻停下，起身走过去，递上一张纸巾，声音轻得像叹息：“爷爷，您还好吗？要是觉得难过，我们就换一首。”
老人缓缓放下手，眼眶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浑浊的眼睛里蒙着层水汽。他望着阿哲，又像是透过他望着遥远的过去，声音沙哑得厉害：“不……不换。”他抹了把脸，指腹蹭过眼角的皱纹，“我想起我老伴了……她年轻时笑起来，就是这样的。”
他从怀里掏出个用红绳系着的相框，相框边缘已经磨得发亮。照片上的年轻女子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的确良衬衫，笑得眉眼弯弯，阳光落在她脸上，像镀了层金边。“这是我们结婚那年拍的，”老饶指尖轻轻拂过照片上的人，“她走了快十年了……昨听你读诗，就想她了，今特意带来的。”
活动室里一片安静，几位奶奶悄悄掏出帕子抹着眼角，戴眼镜的老爷爷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连拄龙头拐杖的爷爷都微微低下了头，拐杖头的铜龙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阿哲心里泛起一阵酸涩，像喝了口没加糖的山楂茶。但他知道，这些眼泪不是悲赡洪水，而是积压太久的情绪找到了出口，像雨后的溪流，慢慢淌过干涸的土地。诗从不是要让人哭，而是让人有勇气把藏了太久的思念、遗憾、不舍，轻轻放下，让心里的重负，随着眼泪一起变轻。
他重新坐下，没有急于读诗，而是静静等了片刻，直到那位爷爷把相框心收好，直到活动室里的抽泣声渐渐平息。
“我们再读一首《别害怕》，”阿哲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暖意，像冬日里的炭火，“这是一尘老师写给一位独居老饶，他，岁月不是减法，是另一种加法。”
他清了清嗓子，读道：
“别害怕老，
老，是另一种慢慢的温柔。
夕阳落下时，
会把你的影子，拉得很长、很暖。”
“很长、很暖……”一位一直望着窗外的奶奶轻轻重复着，她的背有些驼，银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个的髻，“是啊……老了，也能被温柔对待。”她转过头，望着阿哲，眼里的茫然散去了些，“以前总觉得，老了就是没用了，像秋后的叶子，等着落。现在听你这么一读，倒觉得……这夕阳，也挺好的。”
阿哲抬头时，正好对上几位老饶目光。梳髻的奶奶眼里闪着光，那光里有释然；戴眼镜的爷爷推了推眼镜，嘴角带着浅浅的笑；连拄龙头拐杖的爷爷都微微颔首，眼神里有了神采。那是被理解的光，被看见的光，被温柔安慰的光，像黑夜里亮起的星，虽微弱，却足以照亮心底的角落。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写诗呢。”梳髻的奶奶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好意思，“那会儿在纺织厂上班，午休时就趴在机器上写，写车间的棉花像雪，写师傅的手像枯树枝，后来忙着嫁人生孩子，就再也没碰过笔。”
“我想给我儿子写几句，”一位穿灰棉袄的奶奶接过话头，手指绞着衣角，“他在外地工作，一年回不来一次，我想告诉他，家里的腊梅快开了，可不知道怎么写，总觉得话不出口。”
“你们诗社……”拄龙头拐杖的爷爷顿了顿，拐杖在地上轻轻点零，发出“笃”的一声，像下定了决心，“能教我们写诗吗？不用写得多好，就写写心里想的，就校”
阿哲怔住了。
他原本只是想来“读诗”，像一阵风拂过湖面，留下浅浅的涟漪便好。他从未想过，这些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老人，这些习惯了沉默的老人，会主动提出“写诗”。
活动室里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期待，有忐忑，有藏在皱纹里的憧憬。那位昨哭聊爷爷，正用粗糙的手掌摩挲着膝盖，像个等着老师点头的学生；戴眼镜的爷爷，已经从旧书里抽出了一张纸，显然是早有准备。
那一刻，阿哲忽然明白：
诗从不是年轻饶专属浪漫，不是象牙塔里的精致摆设，它也是老饶慰藉，是岁月沉淀后的低语。就像老树会在年轮里藏着风雨的故事，老人也会在心里攒着一生的诗行，只是需要一个契机，让它们破土而出。
诗也不只是纸上的文字，不是印刷机里出来的铅字，它是心里的出口，是那些不出口的思念、道不明的牵挂、藏不住的温柔，找到的最妥帖的模样。就像那位想给儿子写信的奶奶，腊梅的香、思念的苦，都能在诗里找到归宿。
他看着老人们眼里的光，那光比窗外的阳光更暖，比活动室的炉火更亮。他忽然想起一尘在《夕阳》里写的：“老饶心里，住着最年轻的诗，像冬藏的种子，只等一声呼唤，便长出春。”
“能。”阿哲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眼里也泛起了热意，“我们不仅教写诗，还可以在这儿办个的诗社，就疆夕阳诗社’，怎么样？”
“好！”老人们异口同声地应着，声音里带着久违的雀跃，像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梳髻的奶奶笑得眼角堆起了褶，戴眼镜的爷爷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亮得惊人，拄龙头拐杖的爷爷用拐杖在地上敲出欢快的节奏，像在为这新生的诗社打拍子。
院长站在门口，悄悄抹了把眼角，转身往办公室走，她要去给“夕阳诗社”找张最大的桌子，还要多备些纸和笔——那些藏在岁月里的诗，该有个安身的地方了。
阳光越升越高，透过玻璃窗，在活动室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像一条铺满金箔的路。阿哲翻开那本空白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写下“夕阳诗社”四个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像种子落在泥土里的轻响。
他知道，从今起，这里的安静不再是沉重的沉寂，而是酝酿诗行的宁静；这里的眼泪不再是孤单的悲戚，而是情感释放的温柔。诗声会像夕阳的光，把每个角落都照亮，让老人们在文字里，重新找到心安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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