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是被冰晶磨过的刃,带着冬日特有的清冽,卷着细碎的雪沫,钻进市养老院的长廊。廊下的玻璃窗结着薄霜,把窗外的秃树枝描成了朦胧的水墨画,风穿过走廊时,发出“呜呜”的轻响,像谁在低声叹息。阿哲提着个蓝布袋子,袋口露出半本诗集的边角,他站在雕花铁门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袋绳上的流苏——那是林女士生前绣的,缀着的向日葵,此刻却被风吹得微微发颤,像他此刻的心情,藏着几分忐忑。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养老院。
不是寻常的探访,不是带着慰问品的寒暄,而是为了“带诗来”。前几日接到院长电话时,他正在整理《大地诗蟹的补遗,听筒里传来温和却带着忧虑的声音:“阿哲老师,老人们最近总打不起精神,儿冷,谁都不愿挪窝,活动室里静得能听见钟摆响……您,诗这东西,能让他们笑一笑吗?”
当时他几乎是立刻应了下来,挂羚话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些不确定。诗能暖人,这是一尘过的,可面对这些被岁月磨得温润,也被病痛缠得疲惫的老人,轻飘飘的诗句,真的能像阳光一样,照进他们心里吗?
铁门上的铜环被冻得冰凉,阿哲伸手叩了叩,“笃笃”声在寂静的长廊里格外清晰。很快,院长迎了出来,她穿着件驼色大衣,围巾裹到下巴,眼里带着歉意的笑:“让您冒这么大风过来,真是过意不去。”她侧身引阿哲进门,长廊的地板擦得发亮,映着头顶的吊灯,像铺了层碎银,“老人们大多在活动室,您别紧张,他们都是些心软的长辈,就是不爱话。”
穿过走廊时,能看见两侧的房间里,有的老人靠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雪发怔,侧脸在霜花玻璃的映衬下,像幅褪色的旧照片;有的坐在藤椅上,手里捏着毛线针,却半没动一下,线团在膝头滚出个浅浅的窝。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药味,混着暖气的干燥,安静得有些沉重,连脚步声都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放得轻轻的。
“就是这儿了。”院长推开活动室的门,一股更浓的暖意涌了出来,混着茶水的清香。活动室里摆着几排藤椅,几位老人正坐在向阳的角落晒太阳,阳光透过结霜的玻璃,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有位戴眼镜的老爷爷,手里捧着本翻卷了页的旧书,却只是望着书页上的光斑出神;穿灰棉袄的老奶奶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嘴角的皱纹里藏着化不开的倦;最靠窗的位置,坐着位梳着髻的白发奶奶,手里捏着块手帕,眼神空落落的,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像在等什么人。
听见门响,只有戴眼镜的老爷爷抬了下眼,又很快低下头去,活动室里依旧安静,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轻。
院长压低声音,在阿哲耳边:“您看,就是这样,喊他们话,也只是摇摇头。”她眼里的忧虑更重了些,“您要是觉得为难,咱们就……”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阿哲打断她,声音轻得像羽毛,他深吸一口气,从蓝布袋子里取出那本《一尘诗集》。封面是米白色的,边角被翻得有些发毛,却被他用牛皮纸仔细包了书脊,这是一尘生前常带在身边的那本,扉页上还有他用红笔圈过的痕迹。
他没有走到屋子中央,只是在离老人们不远的藤椅旁坐下,轻轻翻开诗集。指尖划过那些熟悉的诗行,《星火》《绣诗》《人间草木》……最终停在了一首极短的诗上——《风吹过屋檐》。不是激昂的,不是热烈的,是像羽毛拂过心尖的那种轻,那种柔,像冬日里晒过太阳的棉被,带着淡淡的暖。
阿哲调整了下呼吸,让声音尽量放得平缓,像在和老朋友聊:
“风吹过屋檐,
像是谁轻轻喊了一声……
久违的名字。”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带着点刻意的轻柔,却在这过分安静的活动室里,像投入湖面的一颗石子,荡开了一圈圈细微的涟漪。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连窗外的风声都暂时停了。
戴眼镜的老爷爷先是微微一怔,随即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望向阿哲手里的诗集;靠在椅背上的老奶奶,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从浅眠中被唤醒;而那位梳髻的白发奶奶,捏着手帕的手指动了动,眼神从窗外的树枝上移开,慢慢落在阿哲身上。
活动室里,有了些微的松动,像冰封的河面裂开了一道细缝。
沉默了片刻,梳髻的白发奶奶轻轻咳了一声,声音带着些微的沙哑,却很清晰:“年轻人,你读的……是谁写的?”
阿哲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暖融融的。他抬起头,对着奶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勉强,只有真诚的敬意:“他叫一尘,是我们诗社的老师,很多年前,他也常给像您这样的长辈读诗。”
奶奶点点头,眼角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些,她望着窗外,眼神里多了些什么,像是回忆起了遥远的事:“这诗……听着,像有人在轻轻拍我的背。”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时候,娘在灶台做饭,风吹过屋瓦,就是这个声,她就会喊我回家吃饭。”
戴眼镜的老爷爷忽然开口了,声音带着老烟枪的粗粝:“再读一遍吧,刚才没太听清。”
阿哲心里一暖,像是有春风悄悄吹进了这腊月的屋子。他重新拿起诗集,这次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笃定,几分温柔:
“风吹过屋檐,
像是谁轻轻喊了一声……
久违的名字。”
这一次,靠在椅背上的老奶奶睁开了眼睛,她望着阿哲,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倦意,反而带着点好奇;梳髻的奶奶,用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嘴角似乎向上弯了弯;连窗外的风,好像都变得柔和了些,穿过玻璃时,发出的声音不再是“呜呜”的叹息,而是像低低的哼唱。
院长站在门口,眼里的忧虑渐渐被惊喜取代,她悄悄退后了几步,把空间留给了这些被诗触动的老人和读诗的年轻人。
阿哲合上书,却没有起身,他望着老人们脸上细微的变化,忽然明白了一尘的“诗能暖人”。不是要多么华丽的辞藻,多么磅礴的气势,有时只是一句轻轻的、像家常话一样的诗,就能触碰到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就能让凝固的空气松动,让沉寂的眼神亮起微光。
活动室里的阳光又移动了些,落在阿哲手里的诗集上,把“一尘”两个字照得格外清晰。那位梳髻的奶奶,又轻轻开口了,这次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那老师……还写过别的吗?比如……关于花的?”
阿哲笑了,他知道,这扇门,算是真正打开了。诗的种子,已经悄悄落在了这片看似沉寂的土壤里,只待春风一吹,便能发出嫩芽。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薄霜,在地上投下树枝的影子,像幅淡淡的素描。腊月的风依旧清冽,却仿佛被诗的暖意过滤过,再吹进长廊时,竟带着了几分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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