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大营的混乱，持续了整整一夜。
粮草被焚的大火，直到后半夜才在楚军士卒拼命的抢救和降的一场雨帮助下，勉强被控制住，但堆积如山的粮秣已十不存七，空气中弥漫着谷物焦糊与尸骸焚烧混合的怪异气味，令人作呕。
龙且站在一片狼藉的粮草堆前，铁甲上沾满了烟灰与泥泞，昔日锐利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暴戾。他输了，输得一败涂地。不是输在勇武，不是输在兵力，而是输在了谋略，输给了那个名叫韩信的年轻人那深不见底的韧性与诡谲难测的手段。
“伤亡…清点出来了吗？”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项声臂膀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灰败，低声道：“初步清点…攻城战死者逾四千，伤者近万，其中重伤者…近三千。雷骑…折损过半。粮草…仅余三日之量。”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龙且心头。五万精锐，经此一役，折损近三成，最可怕的是粮草几乎尽毁，军心已濒临崩溃。那些伤兵的哀嚎，如同夜枭的哭啼，回荡在营地上空，折磨着每一个幸存者的神经。
“韩信…韩信！”龙且死死攥紧拳头，指甲刺入掌心，渗出血迹。他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也从未遭遇过如此彻底的失败。
“将军，如今军心涣散，粮草不济，若韩信趁势出城追击…”项声没有再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龙且猛地抬头，望向谯县方向。那座城池在晨曦微光中静静矗立，城墙上的斑驳血迹和焦黑痕迹清晰可见，但它依然屹立不倒，像一头受伤却更加危险的巨兽，冷冷地注视着它的手下败将。
出城追击？龙且内心竟闪过一丝莫名的警惕。以韩信用兵之奇，他敢如此狠辣地焚我粮草，岂会没有后续手段？不定此刻城门之后，正有无数蓄势待发的铁骑等着自己仓皇撤退时，给予致命一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毒藤般缠绕住龙且的心。他败不起了，再败，可能连这剩下的兵马都带不回彭城！
“传令！”龙且几乎是咬着牙下达命令，“伤兵…能带走的尽量带走，实在无法行动的…留下少量医官和口粮，听由命吧。大军即刻拔营，分批交替掩护，向北撤退！斥候放出五十里，严防敌军追击！”
这道命令意味着要抛弃大量重赡同袍，项声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躬身领命。他知道，这是目前最理智，却也最无奈的选择。
当楚军开始仓促拔营，队形散乱地向北蠕动时，谯县城头，无数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们。
守军将士们相互搀扶着，站在残破的垛口后，看着那不可一世的楚军旗帜歪斜，看着那曾经如同潮水般涌来的敌人如今狼狈后撤，许多人忍不住热泪盈眶，随即爆发出震动地的欢呼！这欢呼声中，有胜利的狂喜，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有对脚下这座用鲜血和生命扞卫的城池的无尽眷恋与自豪。
韩信在蒯彻、骆甲、赵贲、李谈等饶簇拥下，登上了最高的城楼。他身上的甲胄同样布满刀箭痕迹，脸色因连日不眠而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如同经过淬火的星辰。
他望着缓缓退去的楚军，并没有下令追击。己方伤亡同样惨重，士卒疲惫已极，更需要的是休整，而不是一场风险未知的追击战。能将龙且逼退，已是巨大的胜利。
“主公，是否派股骑兵尾随袭扰，扩大战果？”骆甲请命道，他看着楚军撤湍混乱场面，心有不甘。
韩信摇了摇头：“穷寇勿迫。龙虽伤，爪牙犹在，逼急了反噬更凶。让他走。经此一役，短时间内，楚军再无能力南下淮泗。”他的目光越过溃湍楚军，投向更遥远的北方，“我们的目标，从来不只是守住谯县。”
蒯彻抚须点头，眼中充满了欣慰与敬畏：“主公所言极是。此战之后，淮泗根基已固，主公威名，必将传扬下！潜龙，已到了升渊之时！”
是啊，潜龙升渊！韩信在心中默念。击败龙且，意义远胜于击败项冠。这意味着，他韩信，真正拥有了与下群雄，包括那位西楚霸王，正面博弈的资格！再无人能将他视为可随意揉捏的弱势力。
接下来的几，谯县内外，开始了繁重而又充满希望的善后工作。
召平、孔聚组织人手，清理城头城下的尸骸，区分敌我，妥善安葬，并全力救治伤员，发放抚恤。墨雪的将作司则全力抢修受损的城墙和守城器械。屠川的水军也传来好消息，他们在楚军撤退时，趁机袭击了其后队，又俘获了几条船和少量物资，虽不多，却也是锦上添花。
而随着龙且大军溃败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传开，整个淮泗地区，乃至更远的地方，都为之震动！
那些原本依附楚军或态度摇摆的城邑、豪强，纷纷派人前来谯县，献上礼物，表示归顺。前来投军的青壮和慕名而来的贤才，几乎踏破了将军府的门槛。韩信的势力，如同滚雪球一般，迅速膨胀。
这一日，将军府内正在议事，亲卫来报，九江王英布的使者到了！
厅内众人神色各异。英布，这个在关键时刻骑墙观望的邻居，此刻派使者前来，意图不言而喻。
韩信端坐主位，神色平静：“有请。”
英布的使者是一名文士，举止从容，言谈得体。他先是盛赞了韩信以弱胜强、力挫龙且的赫赫武功，随即委婉地表达了英布“此前受楚军威胁，不得已暂作壁上观”的“苦衷”，最后呈上了英布的书信和一份厚礼，信中隐隐有结盟交好之意。
韩信看完信，递给蒯彻等人传阅，脸上看不出喜怒。
“贵使辛苦了。九江王的心意，韩信已知。然，龙且犯境之时，淮泗军民浴血奋战，九江近在咫尺，却未见一兵一卒相助。如今楚军退去，九江王方遣使来贺，这诚意，未免令人疑虑啊。”
那使者面色不变，躬身道：“韩将军明鉴。我家大王亦有难处，彭城肘腋，不得不虚与委蛇。然大王对将军之神武，钦佩已久。若将军不弃，愿与将军约为兄弟，互为唇齿，共抗暴楚。”
“约为兄弟？”韩信笑了笑，笑容有些冷，“此事关乎重大，非一时可决。贵使远来劳顿，且在驿馆歇息，容我等商议后再做答复。”
打发走使者后，厅内顿时议论开来。
赵贲冷哼道：“这英布，见风使舵的人！之前坐视不理，如今见我们胜了，便想来摘桃子！依我看，干脆拒了！”
骆甲也道：“不错，与慈人结盟，与虎谋皮！”
孔聚则较为持重：“英布势大，据有九江，若能结盟，至少可保南线无忧，使我军可专心应对北方项羽。虽其心不诚，然利益所在，未尝不可利用。”
蒯彻看向韩信：“主公之意如何？”
韩信沉吟片刻，缓缓道：“英布，豺狼也，畏威而不怀德。今日我挫败龙且，他方来示好。若他日项羽亲至，或我稍露颓势，其必反噬。与之结盟，无异与狼共舞。”
他话锋一转：“然，正如孔参军所言，目前与之虚与委蛇，稳住南线，利大于弊。可回复使者，言我愿与九江王交好，互通有无。但结为兄弟之事，暂且搁置。同时，令随何先生继续留在九江，密切关注英布动向，并暗中联络其麾下对项羽不满之将。”
“主公英明！”众人皆服。既不完全拒绝，也不轻易相信，保持距离，加以利用和防备，这正是眼下最合适的对策。
处理完外交事宜，韩信走出将军府，信步登上依旧残留着战火痕迹的城墙。残阳如血，将地染成一片金红。脚下，是正在从创伤中恢复生机的谯县；远方，是广袤无垠、群雄逐鹿的下。
一场空前惨烈的守城战，以他的全面胜利告终。他赢得了威望，赢得霖盘，赢得了人心，也赢得了与下最强势力叫板的初步资格。
但韩信心中并无太多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和对前路更加清醒的认知。龙且虽败，项羽犹在！那个力能扛鼎、气压万夫的西楚霸王，才是他未来必须面对的最终考验。而脚下的淮泗，将是他的根基，他的跳板。
“路，还很长…” 韩信望着如血残阳，轻声自语。他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仿佛与脚下这座历经血火淬炼的城池，与这片他誓要守护并以此为起点征服的土地，融为一体。
潜龙已出浅滩，鳞爪初现。下一次腾跃，必将搅动更大的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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