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巳日，未亮，长安城已被金吾鼓声唤醒。
太极宫承门缓缓开启，千炬鲸灯沿着龙尾道次第点燃，烛火倒映在御沟冰面上，像一条流动的星河。今日是长孙皇后三十五岁千秋，皇帝下诏罢朝一日，大酺三日。
卯初，宫车辘辘，王公命妇的鬓影貂裘在丹墀下交错，香风与炉烟并作一团暖雾。
崔昭到得比晨鼓还早。
她穿一件水碧折枝梅纹纱衣，腰间以银线软绦系出纤薄一握，鬓边无花，只斜簪一支青玉梳——那是皇后去年所赐，以示“青衿之志”。
宫婢引她入妆殿时，长孙皇后正坐在菱花铜镜前，由尚仪局女官梳头。凤髻巍峨，十二支金凤衔珠步摇尚未插稳，皇后已从镜中看见她，含笑招手：
“昭昭，来。”
声音极轻，却让整个妆殿都低了一度。
崔昭趋步上前，双膝微屈，双手自然接过女官手里的犀角梳。
铜镜里映出两张脸——一张是正值鼎盛的凤仪，一张是尚未长成的清艳；一张雍容华贵，一张锋芒暗敛。
皇后抬手，指尖掠过崔昭的袖口，似在试探衣料厚薄，又似在抚平她看不见的褶皱。
“今日人杂，”皇后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你替我整衣，也替我看着。”
崔昭指尖一顿，犀角梳的齿缝里带出一缕乌亮的发，像一道无声的应诺。
整衣毕，尚服局呈来舞衣。
水碧的轻绡，外罩雾縠，行动时如绿烟浮水——正是失传已久的《绿腰》舞衣。
皇后以手支颐，凤眸含笑：“本宫今日想看你跳《绿腰》。”
一句话，殿中数十双眼睛齐刷刷落在崔昭身上。
女官们艳羡，内侍们低头，唯有崔昭在那一瞬听见了冰层开裂的轻响。
《绿腰》需旋转九折，若鞋内被动手脚，当场便会瘫软失仪。
她屈膝谢恩，声音平稳：“臣女遵旨。”
脊背却爬上一层细密的冷汗。
更衣所设在偏殿。
崔昭阖门，卸下绣鞋——鞋头以海水江崖纹收边，内衬倭缎，柔软如云。
她指腹沿鞋尖一寸寸抚过，在夹层里摸到一点极硬的凸起。
拆开来，是一枚两分长的银针，针尾淬了麻沸散，青灰色，气味极淡，却足以让一个舞者在第一折后便软如柳絮。
崔昭凝视那针，忽然想起昨夜青芜传来的密信：
“魏王已收买下尚服局针工，欲令君于千秋宴失足。”
她把针尖抵在指腹，轻轻一压，血珠滚圆，却无痛意——麻沸散已渗骨。
她深吸一口气，取出随身的针囊，将银针换成一枚钝头竹签，再削薄竹衣，以冰片封穴。
痛感会被延迟，足以撑到九折舞毕。
做完这一切，她用丝绢包好那枚真正的毒针，纳入袖中暗袋。
窗外杏瓣飘过，像无声的证词。
巳正，宴开紫宸殿。
三十二面龙旗列于丹陛，金钟九响，皇帝升座。
长孙皇后居西阶，着绛红织金霞帔，凤冠上十二旒轻颤，如赤焰上流动的金雨。
太子李承乾居东阶，玄衣纁裳，腰间佩玉却未响——自猎苑坠马后，他佩了软玉，怕惊了她的伤。
魏王李泰坐于亲王班首，绛紫蟒袍换作沉香色团龙常服，袖口以暗金线绣着回纹万字，像一张隐在暗处的蛛网。
他遥遥举杯，向崔昭致意，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乐起，太常寺奏《万年欢》。
第一遍行酒，第二遍上食，第三遍乐舞。
司乐监高声唱赞：“——请清河崔氏献《绿腰》！”
殿中数百双眼睛再次聚焦。
崔昭赤足踏上氍毹，足下是尚功局连夜织就的百花氍毹，厚软如云，却暗藏锋龋
水碧纱衣被风鼓起，像一泓春水漾起涟漪。
编钟清越，箜篌婉转，她折腰、舒臂、回袖——第一折，第二折，第三折……
每一次旋转，脚尖都在刀尖上跳舞。
第四折时，她感到足底微微刺痛——冰片开始化，竹签的钝头抵在涌泉穴，像一粒烧红的炭。
她咬紧牙关，袖中指尖掐进掌心，借疼痛保持清明。
第七折，第八折……
纱衣旋成一朵绿云，鬓边青玉梳坠下流苏，在脸颊边荡出急促的弧线。
第九折，她仰面折腰，指尖几乎触及地面，发梢扫过一盏宫灯，灯焰晃了晃，映得她眼底一片冷火。
最后一瞬，她收袖伏拜，额头轻触手背，稳稳当当，连衣角都未乱一分。
殿中静得能听见灯花爆开的声音。
下一刻，长孙皇后率先拊掌，笑声清朗：“好孩子！”
金臂环一对、缠臂金二条、宫锦十端，流水般赐下。
皇后亲手扶她起身，指尖在她腕间一按，低得几不可闻：“疼吗？”
崔昭抬眸，唇色苍白，却弯出一个极浅的笑：“为娘娘寿，不敢疼。”
李泰在旁抚掌，声音温润如玉：“崔氏女才貌双绝，当浮一大白。”
眼底却掠过一丝阴鸷——那针竟未生效？
他举杯一饮而尽，宽袖掩住唇角，也掩住那一瞬的杀意。
宴罢，群臣移步御苑流杯亭。
曲水流觞，赋诗为乐。
崔昭佯装不胜酒力，携青芜退至假山后醒酒。
假山以灵璧石叠成，孔窍相通，风过时如幽咽。
她刚转过石屏，便听见熟悉的嗓音——
“……既然舞杀不死，便让她永远开不了口。”
李泰的声音压得极低，像一条蛇在草叶下游走。
内侍的嗓音尖细：“殿下放心，老奴已安排妥当，回东宫路上，自有人‘惊马’。”
“手脚干净些。”
“是。”
窸窣声远去。
崔昭从石后转出，掌心那枚毒针已被她折成两截。
她望着两人离去的方向，眼底一片寒潭。
青芜低声：“姑娘？”
崔昭将皇后所赐的金臂环塞进她手里，指尖在环内轻轻一弹——那里，以细若游丝的刀片刻下了一个符号：
回纹万字，中心嵌一点，正是魏王私铸兵器的暗记。
“明日卯时，送去魏王府。”她声音轻得像花瓣落地，“就是我谢王爷今日赠针之礼。”
青芜倒吸一口凉气，眸光闪了闪，最终只应一声：“诺。”
夜风拂过假山，杏花簌簌而落，像一场无声的落雪。
崔昭抬手接住一瓣，指尖微一用力，花汁染成一点绯红。
借刀杀人，自此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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