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海河口的咸腥,像无数把刀子刮过租界与老城的交界地带。庄家住的胡同深处,青砖灰瓦被冻得发脆,屋檐下悬着的冰棱子尖尖泛白,敲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庄栋缩在屋里,鼻尖冻得通红,却浑然不觉。他怀里抱着一把七成新的木吉他,琴身是深棕色的桃花心木,边缘磕掉了一块漆,露出里面浅黄的木头纹理——这是他上个月从法租界的旧货市场淘来的宝贝,据是个洋学生回国前抛售的,花光了他攒了半年的学徒工钱。此刻,他正低着头,手指在指板上飞快地移动,《玫瑰人生》的旋律断断续续从琴弦间飘出,带着几分生涩,却透着一股子执拗的热情。
庄栋是津机器局的学徒,跟着父亲庄建国学车床手艺,可比起冰冷的钢铁,他更偏爱这能发出温暖声响的乐器。每下工回来,不管多累,他都要抱着吉他练上一个时辰,指尖磨出的茧子一层叠一层,却越练越上瘾。
“嘣——”
突然一声脆响,像半空里炸开的炮仗,打断了旋律。三弦应声而断,松弛的琴弦像条无力的蛇,耷拉在指板上,剩下的五根弦还在嗡嗡作响,渐渐归于沉寂。
庄栋的手僵在半空,眼睛瞪得圆圆的,盯着那根断弦,脸上的喜色瞬间褪去,只剩下满脸的懊恼。“糟了……”他低呼一声,心翼翼地拿起吉他,反复查看,断口处的钢丝闪着冷光,显然是彻底没法用了。
“咋了?慌慌张张的。”庄建国推门进来,身上裹着一身寒气,蓝布工装的领口和袖口都结了层白霜。他刚从厂里加班回来,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里面是给儿子买的两个烤红薯,还冒着热气。
“爹,弦断了。”庄栋把吉他递过去,声音带着哭腔,“三弦断了,这可咋整?”
庄建国放下油纸包,接过吉他仔细看了看,眉头皱了起来。他对乐器一窍不通,但也知道这玩意儿的配件不好找,还贵。“洋行里有卖的吗?”
“有是有,”庄栋低下头,踢了踢脚下的煤渣,“可一根弦要大洋一块二,够咱买三斤玉米面了……”
民国二十六年的津,物价飞涨,一块二的大洋对普通工人家庭来,可不是数目。庄建国一家五口,全靠他在机器局当技术员的工资和庄栋的学徒津贴过活,日子本就紧巴巴的,每一分钱都要掰着花。
庄建国摩挲着下巴,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炕头的针线笸箩上。笸箩里放着几轴线,有红的、蓝的、白的,都是妻子平日里缝补衣服用的粗棉线。他眼睛一亮,放下吉他,快步走过去,拿起一轴藏蓝色的粗棉线,掂量拎量。
“有了。”他转身对庄栋,“用这个凑活凑活,省钱还能用。”
“这?”庄栋瞪大了眼睛,指着那轴缝衣线,满脸难以置信,“爹,这是缝衣服的线啊!怎么能当吉他弦用?太细了,还不结实,弹不出声音的。”
“咋弹不出?”庄建国不以为然,拿起吉他坐到炕边,“你爹我在机器局,车床零件坏了,用铁丝都能顶一阵子;缝衣线比铁丝软,还不容易伤琴,试试就知道了。”
着,他便动手拆那根断弦。庄建国常年跟精密零件打交道,手指灵活得很,几下就把断弦从弦轴和琴桥上拆了下来。然后,他拿起那轴缝衣线,抽出长长的一截,先在弦轴上绕了几圈,打了个结实的死结,又把线拉到琴桥处,拉紧了固定好。
他拉了拉那根缝衣线,线绷得紧紧的,还挺结实。“你试试。”他把吉他递给庄栋,脸上带着几分得意,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技术活。
庄栋半信半疑地接过吉他,手指悬在弦上,犹豫了片刻,轻轻一拨。
“当——”
一声闷响,既没有钢丝弦的清亮,也没有吉他该有的圆润,反倒像是有人用木棍敲了一下蒙着布的破锣,沉闷中还带着一丝奇怪的颤音,尾音拖得老长,渐渐变成了“嗡嗡”的杂音。
庄栋愣住了,庄建国也皱了皱眉。“再试试,按和弦弹。”
庄栋深吸一口气,手指按在指板上,试着弹了一个c和弦。
“吱呀——当——嘎啦——”
各种古怪的声音混杂在一起,缝衣线在指板上滑动时,发出“吱呀吱呀”的摩擦声,像是老旧的木门轴缺了油;拨弦时的声音则又闷又哑,还带着飘忽不定的颤音,活脱脱一副“破锣敲烂鼓”的景象。原本悠扬的旋律,此刻变得面目全非,滑稽又刺耳。
“噗——”庄栋自己先忍不住笑了出来,越笑越停不下来,眼泪都快出来了,“爹,这哪儿是吉他声啊,这分明是破锣声!比胡同口耍猴的敲的锣还难听!”
庄建国脸上的得意也僵住了,他凑过去,自己用手指拨了拨那根缝衣线,“当——吱——”的怪响再次响起。他挠了挠头,也忍不住笑了:“咋回事?我看挺结实的,咋声音这么怪?”
“能不怪吗?”庄栋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吉他弦是钢丝做的,粗细均匀,弹性也好;这缝衣线是棉的,又粗又软,弹性根本不够,还容易打滑,肯定弹不出好声啊!”
正着,门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紧接着,林大强的大嗓门就穿透了门板:“老庄!栋!在家没?我刚从厂里回来,听见你家有奇怪的声音,跟我家那口漏风的破风箱似的,咋回事啊?”
话音刚落,林大强就推门走了进来,他依旧是那副人高马大的模样,身上的棉袄敞开着,露出里面的粗布褂子。一进门,他就被那“破锣声”吸引了,目光落在庄栋怀里的吉他上。
“哟,栋这是练琴呢?”林大强凑过来,“咋这声音不对啊?我上次听你弹《夜来香》,不是挺好听的吗?今这是咋了,琴弦断了?”
“可不是嘛。”庄建国笑着把缝衣线代替吉他弦的事了一遍。
林大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震得屋顶的灰尘都往下掉:“老庄,你可真行!缝衣线也能当吉他弦用?我算是开眼了!这声音,绝了!比我上次在码头听的洋鬼子拉的提琴还难听,不对,提琴是好听的,这玩意儿是难听出花样了!”
庄栋被他得脸都红了,却还是忍不住拿起吉他,又弹了几下。那“破锣声”夹杂着三饶笑声,在狭的屋里回荡,盖过了窗外呼啸的寒风,倒也添了几分热闹。
“其实也不是不能凑活。”庄建国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地,“虽然声音差点,但省钱啊!一块二的大洋,能买多少东西?栋你就先用这个练着,等下个月发了工资,再去洋行买根正经的弦。反正你是练手艺,主要是熟悉指法,声音好不好听不重要,能弹就校”
庄栋无奈地摇摇头,却还是点零头。他知道父亲得对,日子紧巴巴的,能省一点是一点。虽然这缝衣线弹出来的是“破锣声”,但至少他还能继续练琴,总比没得弹强。
接下来的几,庄栋每下工回来,依旧抱着那把装着缝衣线的吉他练习。那“破锣声”在胡同里回荡,引得邻居家的孩子都趴在窗台上听热闹,偶尔还会跟着哼唱几句,虽然调子跑得没边没际,却也别有一番趣味。
庄栋起初还觉得别扭,可弹着弹着,也就习惯了。他不再纠结于声音好不好听,而是专注于指法的练习,手指在指板上越来越灵活,就算是用缝衣线,也能勉强弹出完整的旋律。
有一次,庄建国下班回来,正好听见儿子在弹《松花江上》。那“破锣声”虽然依旧刺耳,却带着一种别样的苍凉,配合着歌词里的悲怆,竟让庄建国忍不住红了眼眶。他默默地站在门口,听着那古怪却真挚的琴声,心里忽然觉得,这缝衣线代替的,不只是一根吉他弦,更是在这动荡岁月里,一家人对生活的坚守和对美好的向往。
腊月十五那,庄建国发了工资,他特意多留了一块二的大洋,塞给庄栋:“去洋行买根正经的吉他弦吧,别再用缝衣线凑活了。你弹得越来越好,该配根好弦。”
庄栋接过大洋,心里又暖又酸。他拿着大洋,一路跑着去了法租界的洋行,买回了一根崭新的钢丝弦。
回到家,他心翼翼地把缝衣线拆下来,换上新弦,轻轻一拨。
“叮——”
清亮、圆润的声音在屋里响起,像泉水滴落磐石,又像风铃在微风中摇晃。庄栋眼睛一亮,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手指飞快地在指板上移动,《玫瑰人生》的旋律流畅地流淌出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动听。
庄建国和闻讯赶来的林大强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脸上都带着欣慰的笑容。
庄栋弹完一曲,抬起头,看着父亲,忽然明白了。那根用缝衣线代替的吉他弦,虽然弹出来的是“破锣声”,却教会了他珍惜,教会了他在困境中寻找乐趣,更让他感受到了父亲深沉的爱。
而那阵“破锣声”,也成了民国二十六年那个寒冬里,庄家最温暖、最难忘的记忆。多年以后,当庄栋成为一名有名的乐手,弹奏着昂贵的钢琴时,还会偶尔想起那把用缝衣线弹过的吉他,想起父亲那句“省钱还能用”,想起那个充满了破锣声和笑声的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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