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还带着最后一丝燥热,筒子楼的水泥楼道里却早早飘起了饭菜香、笑声和零星的调门儿。三楼张主任家的双卡录音机被搬到了一楼空地上,接上两个褪了色的大喇叭,旁边拉着条红绸子,上面用黄粉笔歪歪扭扭写着“筒子楼卡拉oK争霸赛”——这是张主任琢磨了半个月的“精神文明建设活动”,是要让大伙儿“乐呵乐呵,增进邻里感情”。
筒子楼里住的都是机床厂的职工和家属,平日里低头不见抬头见,谁家炒了肉香飘半栋楼,谁家孩子哭了整栋楼都能听见。这会儿夕阳刚能听见。这会儿夕阳刚沉,各家的板凳、马扎就陆续往空地上搬,孩子们蹿来蹿去,手里攥着刚买的冰棍,舔得滋滋响。张主任穿着的确良白衬衫,领口别着支钢笔,拿着个铁皮喇叭喊:“大伙儿静一静啊!咱们筒子楼第一届卡拉oK争霸赛,现在开始!报名的赶紧到我这儿登记,一等奖是暖水瓶一个,二等奖搪瓷脸盆,三等奖香皂盒!”
人群里炸开一阵哄笑,王桂香挤在前面,手里还拎着刚洗完的菜篮子,嗓门亮得盖过喇叭:“张主任,我报名!我唱《走四方》!”
王桂香是筒子楼里出了名的“热心肠”,也是出了名的“五音不全”。她男人是机床厂的钳工,她自己在家属院开了个卖部,平日里话就像喊口号,唱歌更是凭着一股蛮劲儿,不管调子对不对,先把气势拿足。周围的邻居们一听她要唱《走四方》,都笑着起哄:“桂香姐,可得唱好了啊,暖水瓶我们可等着呢!”
王桂香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把菜篮子往旁边一放,胸脯一挺:“放心!保准让大伙儿听了还想听!”
报名的人不少,有刚参加工作的姑娘,想唱邓丽君的《甜蜜蜜》;有退休的李师傅,要唱《东方红》;还有庄建国,他是机床厂的技术骨干,平日里话不多,闷葫芦一个,没想到也报了名,要唱《南泥湾》。
“哟,建国也报名了?”有人打趣,“建国,你这闷葫芦还会唱歌啊?”
庄建国脸一红,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讷讷地:“瞎唱,瞎唱。”
庄建国的爱人李娟站在旁边,笑着:“他啊,在家偷偷练了好几了,《南泥湾》是他最喜欢的歌,非要来唱唱。”
比赛开始了,第一个上场的是姑娘,抱着录音机旁边的话筒,细声细气地唱《甜蜜蜜》,虽然有点紧张,调子却还算准,赢得了一阵掌声。接着是李师傅,《东方红》唱得铿锵有力,带着老一辈的情怀,大伙儿都跟着打拍子。
轮到王桂香的时候,她大步流星地走到话筒前,清了清嗓子,对着喇叭喊:“大伙儿听好了啊,我唱《走四方》了!”
张主任按下录音机的播放键,前奏一响,王桂香就跟着节奏晃起了身子,嘴巴一张,嗓门就冲了出来:“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
第一句还勉强在调上,可到了副歌部分,调子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得没影了。“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她唱得高亢激昂,可调子却硬生生往上提了八度,把原本豪迈的歌,唱得像在喊山。周围的邻居们先是愣住了,接着就憋不住笑,有人用手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孩子们笑得直打滚,喊着:“桂香阿姨,跑调啦!跑调啦!”
王桂香却全然不觉,越唱越投入,手还比划着动作,一会儿指向东边,一会儿指向西边,仿佛真的在走四方。“看斜阳~落下去又回来~”她唱到动情处,还闭起了眼睛,脑袋微微摇晃,那股子认真劲儿,让原本笑她的人都忍不住停下了笑,反而觉得有些可爱。
一曲唱完,王桂香睁开眼睛,得意地看着大伙儿:“怎么样?还行吧?”
人群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比刚才姑娘唱歌的掌声还响,有人喊:“桂香姐,唱得好!有气势!”
王桂香嘿嘿一笑,拎起菜篮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还不忘跟旁边的人:“我就嘛,唱歌就得有气势,调子什么的,不重要!”
接下来又有几个人上场,有唱得好的,也有唱得一般的,气氛越来越热烈。终于轮到庄建国了,他深吸一口气,走到话筒前,双手紧紧攥着话筒,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我唱《南泥湾》。”他低声,声音还有点发颤。
张主任按下播放键,熟悉的旋律流淌出来,“花篮的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庄建国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刚开始还挺稳,调子也准,大伙儿都点零头,没想到闷葫芦庄建国还有这嗓子。
李娟站在旁边,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轻轻跟着哼唱。
“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庄建国越唱越放松,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可就在唱到“好地方来好风光”的时候,他想把调子往上提一提,展示一下高音,结果嗓子突然一紧,“光”字没能唱上去,反而发出了一声尖锐的破音,像被捏住了脖子的公鸡,“嘎”地一声,戛然而止。
全场瞬间安静了,几秒钟后,爆发出比刚才王桂香唱歌时更响亮的笑声。庄建国的脸“唰”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手里的话筒都差点掉在地上,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继续唱还是该下来。
“建国,没事!接着唱!”有人喊了一声。
“对,破音也没关系,接着来!”
庄建国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趁着旋律还在继续,硬着头皮往下唱:“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这一次,他不敢再飙高音,声音放低了不少,可刚才的破音实在太突兀,大伙儿一边听,一边忍不住笑,还有人模仿他刚才的破音,“嘎”地一声,引得全场又一阵哄笑。
好不容易唱完,庄建国几乎是逃着下了台,一头扎进人群里,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李娟赶紧拉着他的手,安慰道:“没事没事,唱得挺好的,就是有点紧张。”
庄建国红着脸,嘟囔着:“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比赛还在继续,后面又有几个人上场,其中有个叫刘红的女职工,唱了一首《黄土高坡》,调子准,嗓门亮,赢得了满堂彩,大伙儿都她肯定能得一等奖。
轮到评委打分的时候,张主任和另外两个退休的老职工组成了评委组,拿着纸笔商量着。周围的邻居们也在议论纷纷,有人刘红肯定第一,也有人王桂香虽然跑调,但气势足,应该得个鼓励奖,还有人打趣庄建国,他的破音是“点睛之笔”。
最后,张主任拿着铁皮喇叭宣布结果:“一等奖,刘红同志,《黄土高坡》!二等奖,王桂香同志,《走四方》!三等奖,庄建国同志,《南泥湾》!”
大伙儿都鼓起掌来,王桂香一听自己得了二等奖,高忻跳了起来,接过张主任递过来的搪瓷脸盆,上面印着“劳动最光荣”五个字,她举着脸盆,对着大伙儿喊:“谢谢大伙儿!谢谢张主任!这脸盆我可稀罕了!”
庄建国接过香皂盒,脸上的红晕还没退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李娟在旁边替他高兴:“你看,我吧,肯定能得奖。”
刘红抱着暖水瓶,笑得合不拢嘴,要请大伙儿喝糖水。
夜色渐深,筒子楼的空地上依旧热闹非凡,录音机里还在放着流行歌曲,有人跟着哼唱,有人在聊笑,孩子们在追逐打闹。王桂香拿着搪瓷脸盆,跟邻居们炫耀着,以后要用这个脸盆洗脸;庄建国则被几个同事围着,打趣他刚才的破音,他也不恼,只是嘿嘿地笑,下次还要报名,争取不跑调、不破音。
张主任看着眼前的景象,满意地笑了。他知道,这暖水瓶、搪瓷脸盆、香皂盒值不了多少钱,可大伙儿在这比赛里得到的快乐,却是花钱买不来的。筒子楼里的日子,就像王桂香跑调的《走四方》,虽然不那么完美,却充满了烟火气和人情味;又像庄建国破音的《南泥湾》,带着点笨拙和羞涩,却格外真诚。
晚风轻轻吹过,带着饭材香气和歌声的余韵,飘在筒子楼的每一个角落。这一晚的卡拉oK争霸赛,成了筒子楼里所有人共同的记忆,以后不管过多少年,大伙儿坐在一起聊,都会提起王桂香跑调的《走四方》和庄建国破音的《南泥湾》,然后笑着:“那时候啊,咱们筒子楼的日子,可真热闹啊!”
月光洒在水泥地上,映出大伙儿的身影,录音机里的歌声还在继续,回荡在寂静的夜空里,也回荡在每个饶心里。那些平凡而温暖的日子,就像这歌声一样,虽然简单,却让人回味无穷,成为了那个年代里最珍贵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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