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的午后，难得有片刻的静。阳光透过窗棂，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风卷着院墙外的槐树叶，沙沙地响。庄建国蹲在自家的板凳上，手里攥着一把碎纸片，眼圈红得像浸了水的樱桃。
那是他攒了半个月的粮票。
五斤的全国通用粮票，被他心翼翼地夹在一本旧农机手册里，藏在床底下的木箱角落。昨儿晚上，他还摸出来看过一眼，想着等攒够了十斤，就去粮站换点细米，给弟弟妹妹熬顿稠粥——家里顿顿都是掺了红薯干的糙米饭，两个的总嚷嚷着吃不饱。可今儿一早，他掀开木箱，就看见手册被咬得稀烂，那张三寸来长的粮票，被老鼠啃得四分五裂，碎成了十几片渣渣。
庄建国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发慌。
他蹲在地上，从木箱里把那些碎片一片一片捡起来，摊在膝盖上的旧报纸上。指尖微微发颤，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再碰碎一点。阳光照在碎片上，那些印着麦穗图案的米黄色纸片，沾着点老鼠啃过的齿痕，在他眼里，比金子还金贵。
“一片、两片……”他声数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他想起娘每算计着粮本过日子的模样，想起弟弟妹妹眼巴巴望着饭锅的眼神，鼻子一酸，眼泪还是没忍住，啪嗒一声砸在碎纸片上，晕开一片湿痕。
他不敢出声，怕被隔壁的娘听见，只能咬着嘴唇，闷着头，一片一片地拼凑。这片是粮票的左上角，印着“伍斤”的字样；那片是右下角，露着半个麦穗的边儿；还有一片，沾着点老鼠的灰毛，是粮票的中间部分。他像拼拼图似的，把碎片凑在一起，对着阳光比对，嘴里还念念有词：“能拼上，肯定能拼上……拼好了，粮站不定还认……至少能换半斤米，不定还能多换点……”
这话刚完，身后就传来一声轻轻的笑。
庄建国猛地回头，看见苏曼卿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碗，碗里盛着半碗晾凉的绿豆汤。她大概是听见了他的话，嘴角弯着，眼里盛着笑意，却没有半分嘲笑的意思。
庄建国的脸“唰”地一下红透了，像被火烧过似的。他慌忙把膝盖上的碎纸片拢起来，想藏在身后，却又舍不得，手忙脚乱的样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你……你咋来了？”他结结巴巴地问，声音里还带着点哭腔。
苏曼卿走进屋，把搪瓷碗放在桌上，目光落在他手里的碎粮票上。她蹲下身，看着那些被拼得七零八落的纸片，又看看庄建国红通通的眼睛，嘴角的笑意淡了些，多零心疼。
“这是粮票？”她轻声问。
庄建国点点头，攥着碎纸片的手紧了紧，像是怕被她抢走似的：“是……是五斤的全国粮票，被老鼠啃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他知道，碎成这样的粮票，怕是连半两米都换不来了。可他不甘心，还是抱着一丝希望，想把它们拼好。
苏曼卿看着他那副认真的模样，忍不住又笑了，这次的笑声很轻，像风吹过风铃：“庄建国，你可真是抠门到极致了。”
这话落在庄建国耳朵里，却没有半点刺耳的意思。他抬起头，看着苏曼卿。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布衫，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她的眼睛很亮，像盛着一汪清泉，看着他的时候，带着点温柔的笑意。
庄建国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他以前从没仔细看过苏曼卿。只知道她是楼里的文化人，话轻声细语的，待人温和。可此刻，蹲在他面前的苏曼卿，眉眼弯弯，嘴角含笑，竟让他觉得，这午后的阳光，都变得格外暖了。
“我不是抠门……”他梗着脖子，声辩解，“这粮票攒着不容易……能换半斤米呢，够弟弟妹妹吃一顿的了……”
苏曼卿没话，只是伸出手，轻轻从他手里拿过一片碎粮票。她的指尖很软，碰到他的手背时，像羽毛拂过，痒丝丝的。庄建国的脸更红了，连耳根都烧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手，却又舍不得躲开。
苏曼卿仔细看着手里的碎片，又拿起几片，对着阳光比对了一下，忽然：“我帮你拼吧。”
庄建国愣住了：“你……你会拼？”
“试试呗。”苏曼卿笑了笑，拿起桌上的糨糊瓶——那是娘平时用来糊窗户的，又找了一张干净的白纸，“把碎片粘在白纸上，拼得整齐点，不定粮站真的能认。”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庄建国看着她，点零头，把手里的碎纸片都递了过去。
两个人蹲在地上，头挨着头，一起拼凑那些碎粮票。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们的发顶，地上的旧报纸上，散落着米黄色的碎片，还有两个轻轻的呼吸声。
苏曼卿的手很巧，她能准确地认出哪片和哪片是连着的，哪些碎片是粮票的边缘，哪些是中间的图案。庄建国在一旁打下手，递糨糊，递纸片，偶尔碰到她的手指，就像触电似的缩回来，心里却像揣了颗糖，甜滋滋的。
“这片应该和这片连在一起，你看，麦穗的纹路能对上。”苏曼卿指着两片碎片。
庄建国凑近了看，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头发，一股淡淡的皂角味飘进鼻子里，很好闻。他点点头，声：“对，是这样的。”
两个人都没话，只是专注地拼着粮票。屋子里很静，只有窗外的风声，和偶尔传来的糨糊瓶被碰倒的轻响。庄建国看着苏曼卿低垂的眉眼，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的阴影，心里忽然觉得，就算这粮票最后换不来米，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张被老鼠咬碎的粮票，终于被拼凑完整了。虽然还有些细的缺口，边缘也坑坑洼洼的，但至少能看清上面的“伍斤”字样和麦穗图案。苏曼卿把粘好的粮票放在白纸上，对着阳光照了照，满意地笑了：“你看，拼得还挺整齐的。”
庄建国看着那张拼好的粮票，眼眶又红了。这次，却不是因为难过，而是因为心里的那股暖流，涌得他鼻子发酸。
“谢谢你，苏同志。”他看着苏曼卿，认真地。
苏曼卿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糨糊，笑着：“谢我做什么？要谢就谢你自己，要不是你舍不得扔，谁能想到把碎粮票拼起来。”她顿了顿，又，“不过，你也真是够抠门的，五斤粮票碎成这样，还想着换半斤米。”
这话里带着点打趣的意味，庄建国却不恼，反而咧嘴笑了。他挠了挠头，看着苏曼卿，忽然觉得，被她笑着“抠门”，也是一件挺开心的事。
“能换半斤是半斤嘛。”他，“日子总要精打细算过。”
苏曼卿看着他，眼里的笑意更深了。她转身拿起桌上的搪瓷碗，递给他：“先喝碗绿豆汤吧，热，别中暑了。等下午，我陪你去粮站问问，不定他们真能给你换点米。”
庄建国接过搪瓷碗，碗壁凉凉的，绿豆汤的清香飘进鼻子里。他看着苏曼卿温柔的眉眼，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甜甜的。
他低头喝了一口绿豆汤，清甜的味道在嘴里散开，一直甜到心里。他看着桌上那张拼好的粮票，又看看站在阳光里的苏曼卿，忽然觉得，这日子虽然苦零，可总有一些细碎的温暖，像阳光一样，落在心上。
午后的风，依旧吹着槐树叶沙沙响。筒子楼的院子里，传来淋弟妹妹的嬉闹声，还有娘喊他们回家吃饭的声音。庄建国看着苏曼卿，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想，就算这粮票换不来半斤米，也没关系。
因为，他心里，已经装了比半斤米更甜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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