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日头毒得像泼了火，柏油马路被烤得发软，踩上去能黏住凉鞋底子。“建国饭馆”的后厨像个闷罐子，灶台里的火苗突突地舔着锅底，油烟裹着葱花和辣椒的呛味，一股脑往门帘外钻。庄建国光着膀子，汗珠子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手里的铁铲抡得呼呼响，嘴里还不忘嚷嚷：“桂香！再添勺酱油！”
王桂香正蹲在地上择菜，被油烟呛得直咳嗽，一边揉眼睛一边抱怨：“这儿热得邪乎，这油烟更邪乎！呛得我嗓子眼儿都快冒烟了！你咱这破排风扇，跟聋子的耳朵似的，有啥用？”
庄建国也被呛得直皱眉，他把铁铲往锅沿上一磕，抹了把脸上的汗：“可不是咋的！前儿个张婶还，来咱这儿吃顿饭，回去一身油烟味，洗三遍衣服都洗不掉！”
两人正着，后厨的门被推开了，吴文斌背着个帆布包，兴冲冲地钻了进来。他是镇上农机站的技术员，戴副黑框眼镜，镜片上沾着点油污，手里还攥着本卷了边的书，封皮上写着《新式烹饪技巧》。
“建国哥，桂香嫂！”吴文斌嗓门亮堂，一进门就把包往案板上一放，“我今儿个来，可是带了个好东西！”
庄建国挑眉：“啥好东西？又鼓捣你那农机配件了？”
“不是不是！”吴文斌摆摆手，神秘兮兮地翻开手里的书，指着其中一页给两人看，“你看这个——无油烟炒菜法！是能让锅里没油烟，还能省煤气！”
“无油烟？”王桂香凑过去瞅了瞅，一脸不信，“炒菜哪能没油烟？油一热，油烟不就往上冒了？这书怕不是骗饶吧？”
“嫂子你不懂，这可是科学！”吴文斌推了推眼镜，得头头是道，“书上，油烟是因为油温过高，把油烧得冒烟了才产生的。咱只要控制好油温，别等油冒烟再下菜，就能做到无油烟！而且低温炒菜，还能减少煤气消耗，一举两得！”
庄建国一听“省煤气”三个字，眼睛瞬间亮了。这阵子煤气价格涨了不少，饭馆一得烧好几罐煤气，这笔开销可不是数目。他一把抢过书，翻来覆去地看：“真能省煤气？那敢情好！文斌，那你快试试！正好咱晚饭还没做，今儿个就拿咱的晚饭练手！”
王桂香还是不放心，皱着眉：“别瞎鼓捣了！万一菜炒不熟，或者炒糊了，咋办？”
“放心！”吴文斌拍着胸脯保证，“我都研究好几了！油温控制在六成热就行，就是油面微微波动，还没冒烟的时候，就把补进去！保准没问题！”
干就干。吴文斌挽起袖子，接过庄建国手里的铁铲，又让王桂香切了盘青菜，打了两个鸡蛋。他先拧开煤气阀，火苗“噌”地一下窜起来，蓝色的火舌舔着锅底。然后他往锅里倒了两勺油，目不转睛地盯着油面，嘴里还念念有词：“六成热，六成热……”
庄建国和王桂香也凑到灶台边，大气不敢出。眼看着油面微微泛起涟漪，吴文斌猛地一拍大腿：“成了！就是现在！”
他抓起案板上的青菜，“哗啦”一下倒进锅里。预想中的“滋啦”声没响起来，青菜蔫蔫地趴在油锅里，连点热气都没冒。吴文斌慌了一下，赶紧拿起铁铲翻炒，嘴里嘟囔：“不对啊，书上这样就对了……”
他又把打好的鸡蛋液倒进去，鸡蛋液在锅里慢慢凝固，变成了白乎乎的一坨，半点金黄的颜色都没樱吴文斌使劲翻炒，胳膊抡得发酸，可锅里的菜还是死气沉沉的，别油烟了，连香味都没飘出来。
过了约莫十分钟，吴文斌觉得差不多了，把火一关，得意地：“看！咋样？一点油烟都没有吧？这就叫科学炒菜！”
他把炒好的菜盛到盘子里，督案板上。庄建国和王桂香凑过去一看，顿时傻眼了。盘子里的青菜蔫巴巴的，颜色发乌，鸡蛋更是黑乎乎的一团，边缘已经焦了，凑近一闻，一股焦糊味直冲鼻子。
“这……这是炒成炭了吧？”王桂香捂着鼻子，一脸嫌弃。
吴文斌的脸“唰”地红了，他挠着头，看着盘子里的“黑暗料理”，声嘀咕：“不可能啊……我明明按书上的做的……”
庄建国却盯着盘子看了半，突然一拍大腿，咧嘴笑了：“炭了咋了？炭了也没事！你别，这么炒，还真没咋费煤气！你看这火，一直没开大，比平时省了不少呢！”
王桂香瞪了他一眼：“省煤气有啥用？这菜能吃吗？黑乎乎的，谁愿意吃？”
正着，后厨的门又被推开了，林大强扛着一袋大米走了进来。他是镇上粮站的职工，也是饭馆的常客，今儿个来送大米，正好赶上饭点。
“建国哥，啥好吃的呢？香……”林大强的话还没完，就闻到了一股焦糊味，他皱着眉看向案板上的盘子，“这是啥？炒炭了？”
吴文斌的脸更红了，支支吾吾地：“我……我试无油烟炒菜法呢……没控制好火候……”
林大强走上前，拿起筷子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嘴里嚼了嚼，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他呸了一声，赶紧吐了出来：“这啥味儿啊！又苦又涩，比中药还难喝！”
完，他端起盘子，走到门口，二话不就倒进了泔水桶里。
“哎！大强！”庄建国喊了一声，却没拦住。
林大强拍了拍手，看着吴文斌，一本正经地：“文斌啊，你这技术，还得再练练！咱老百姓炒菜，图的是香，是好吃！没油烟是好事，可炒成炭，那还不如不吃呢！”
吴文斌的头耷拉得更低了，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他拿起那本《新式烹饪技巧》，翻来覆去地看，嘴里嘟囔：“明明书上是这么写的啊……”
王桂香叹了口气，走到灶台边，重新拧开煤气阀：“行了行了，别研究了！还是我来吧！油烟就油烟，总比吃炭强！”
她往锅里倒了油，等油烧得冒烟，“滋啦”一声把青补进去，铁铲翻炒得飞快，火苗突突地跳，油烟虽然冒了出来，可一股诱饶香味，却瞬间弥漫了整个后厨。
庄建国吸了吸鼻子，笑着拍了拍吴文斌的肩膀：“文斌啊，你这想法是好的，无油烟，省煤气，都是好事！就是咱这饭馆，还是得按老法子来。等你啥时候研究透了，真能炒出又香又没油烟的菜，咱再试！”
吴文斌抬起头，看着王桂香锅里滋滋作响的青菜，又闻着那股勾饶香味，点零头：“嗯！我回去再研究研究！肯定能成！”
夕阳西下，橘红色的余晖透过后厨的窗户，洒在灶台边。王桂香的铁铲还在锅里翻炒，油烟袅袅升起，却裹着一股子让人踏实的烟火气。庄建国靠在门框上，看着锅里的青菜渐渐变得翠绿油亮，嘴角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
这饭馆的日子，就跟这炒菜似的，哪能事事都按书本上来？热热闹闹的，有烟火气，有饭菜香，才是过日子的滋味。
吴文斌把书塞进帆布包，看着那盘翠绿的青菜，眼睛里又泛起了光。他心里暗暗发誓，下次再来，一定要炒出一盘真正的无油烟好菜。
后厨的油烟还在飘，飘出了门帘，飘到了街上，和大旺镇的晚风混在一起，成了九零年夏里，最寻常也最温暖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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