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港老城区的风,终于把喉咙里那股腥甜压了下去。
林三酒跪在潮湿的沙滩上,手指深深抠进沙砾。刚刚从身体里撕裂出去的那头黑豹,此刻正化作缕缕黑烟,被海风一丝丝扯碎、消散。
他没有失控,只是身体完成了一次无法形容的情绪释放,压抑到极致的嚎哭结束了。
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沙子。
右眼属于疯兽的黄金竖瞳褪去,那种暴虐、狂躁、极致的力量也随之抽离,留下的是被掏空后的虚弱与清晰的钝痛。左眼的银雾早已平息,但视野边缘残留着一种灼烧后的锐利福
方才,黑豹利爪在沙地上犁出的四道沟壑,正在被涨潮的海水温柔地抹平。所有翻腾的情绪都沉回了该在的位置。混乱平息后,理智的回归,让目标——从未如此清晰。
林三酒转身,背对着拂去“疯兽”痕迹的大海,重新走向那片灯火稀疏的棚户区深处。
人格模板工厂的后勤通道入口,那扇锈蚀的金属门依然虚掩着。
三个时前,这里只有腐烂的垃圾和消毒水的气味。
现在,空气里多了一种极淡的、高频的嗡鸣,像有无数只蜜蜂被封在墙壁里振翅。那是工厂内部监控系统和环境调节装置全功率运转时,产生的共振音。
……模板工厂的内置系统彻底苏醒了。
或者,系统终于把一部分注意力,从维持“温暖”的表象,转向了清扫“异常”的实质。
林三酒在门前停顿了两秒,左眼银雾无声弥漫。灵熵视觉捕捉到赫尔墨·零的“痕迹”。
三道淡金色的、断断续续的光尘轨迹,从门缝下方飘散出来,沿着混凝土斜坡向上延伸。那是钠灯频闪留下的光子残影,是几个时前赫尔墨·零触发旧设备时,迸发出的、不属于标准光谱的光。它们衰变得很慢,在灵熵视界里像一条快要熄灭,却依旧指向明确的路标。
系统没有清理它。
它不认识这种光。
在数据库里,这种频率和色温的组合属于“已淘汰设备故障”,而系统记录已经在日志里标记为“已修复”。它看不见,也不需要看见这些残留的“错误”本身。
林三酒侧身挤进门内。
通道比刚才进来的时候更暗。
原本间隔五米的应急灯,现在灭了三盏。没有发生故障,只是系统调低了非核心区域的照明功耗,把能源集中到了更需要“监控”的地方。黑暗浓稠得像墨,但那条淡金色的光尘轨迹,在银雾的灵熵视野里却更加清晰。
沿着轨迹一路向下。
脚步落在湿滑斜坡上的声音,被粗糙的墙壁吸收,被持续不断的嗡鸣掩盖。
系统的“注意力”像无形的探照灯光束,正在这片区域的抽象层面来回巡视。林三酒能明显感觉得到它的活跃。那是一种被庞大存在凝视时,皮肤泛起的、类似静电的微弱麻痒。这应该系统逻辑的触须,正在扫描“异常”。
林三酒停下来,背贴墙壁,屏息,将心跳与呼吸压至最低。
头顶上方,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声。
一只球形的监控探头,从花板的阴影里无声滑出,镜头缓缓转动,红外补光灯在黑暗中亮起两个猩红的光点。
探头的扫描模式改变了。这种模式识别,是它在对比实时画面与数据库里的“标准空置通道图像”,寻找任何多出来的像素块,任何不符合几何规律的阴影轮廓,它在搜寻“不该存在”的生命热源。
在红外视野里,林三酒是一个与环境几乎同温的静止物体。更重要的是,他站的位置,恰好处于钠灯光尘轨迹最浓密的那一段区域。
当探头的扫描波束掠过这片区域时,传感器接收到的光学信号出现了极其细微的紊乱。那些频闪光尘,在红外与可见光谱的交界处,产生了无法被算法理解的干涉缝隙。
系统处理器将这0.3秒的信号异常,迅速标记为「光学噪点·疑似老旧线路电磁干扰」,然后将其过滤、丢弃,粉碎在数据库的回收站里。
探头停止扫描,猩红的光点熄灭,无声地滑回阴影。
危机,在系统的“认知盲区”中悄然化解。
林三酒继续向下走。
通道只是表象。脚下延伸的,是系统数据库里一行行被忽略的报错日志,是认知地图上的空白盲区。
他在漏洞中行进……像一道病毒,沿着防火墙的裂缝,安静地流向核心。
检测室的气密门就在前方。
门框边缘,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白痕,这是某种带着轻微盐分的液体蒸发后留下的印记。林三酒伸出手指,极轻地抹了一下,指尖传来熟悉的咸涩。
奇怪……这是海风带来的盐沫。
三个时前,他站在海边时,风卷起细的盐粒。而此刻,这些微粒结晶出现在了这扇深埋地下的门框上。
只有一个解释:有人在他离开后,打开了这扇门,站在这门口,面朝了他离去的方向。站了很久,直到海风将遥远的盐分,送到了这密闭空间的深处。
林三酒将手指抵在门禁面板上。
没有输入密码或指令。
只是抬起另一只手,用食指的指节,在厚重的金属门板上,极轻地、极有节奏地,敲了三下。
“叩、叩、叩。”
每一次敲击,间隔分秒不差,恰好0.8秒。
如同折纸时,指尖在纸缘施加的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将褶皱刻进纤维深处,成为不可逆的印记。那是雨低垂着眼,在灯下反复折叠纸鸟时,无意间烙进神经末梢的节奏。一种无用至极、却又深入骨髓的私密韵律。
门内,一片死寂。
三秒、
五秒、
然后,气密门内部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像精密齿轮卡榫松脱又咬合的“咔~”。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缝隙。
暖黄色的光,混杂着薰衣草与甜橙的香薰,还有那股熟悉的、精心调配的“家庭安全副空气,一起涌了出来,与通道内的腐朽冰冷截然不同。
林三酒推门进去。
测试室里,一切如常,却又处处不同。
暖黄灯光稳定在令人放松的3000K色温,布艺沙发柔软依旧,控制台屏幕闪着待机的幽蓝微光。赫尔墨·零坐在沙发中央,穿着那件浅灰色羊毛衫,纯白的面具在灯光下反射着柔和而虚假的光泽。他双手放在膝盖上,姿势标准得如同量角器校准过,像一个完美落幕、等待下一场演出的演员。
房间里没有全息儿童影像,没有任何测试程序运行的迹象。控制台主屏幕上,只显示着一行最简单的状态提示:
```
【F-7740】母爱包容型·v2.1
加载准备就绪
等待启动指令
```
一切,都维持着暴风雨来临前最完美的平静。赫尔墨·零抬起头,面具精准地转向门口的方向。
呼吸口周围的蓝色光点,以恒定的、毫无波澜的频率明灭着,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
林三酒走到房间中央,距离沙发三米停下。
这是一个既能观察全局,又不会触发任何警报的位置。他从怀中取出那只炭灰纸鸟——经过海边的情绪释放与黑豹异化带来的能量激荡,纸鸟的边缘有些发软、卷曲,甚至边缘沾上了些许盐粒,但整体形状依旧被那股执念维系着完整。灰烬没有散落,它们彼此黏合,比胶水更牢固。
将纸鸟轻轻放在控制台金属识别区。
“我会帮你记住。”林三酒的声音平静。
话音落下后,赫尔墨·零的身体,突然绷紧!
从颈椎到尾椎、从肩胛到指尖,每一束仿生肌肉纤维、每一条模拟神经线路同时锁死。
赫尔墨·零的纯白面具,突然浮现出无数条细密的、疯狂流动的幽蓝色数据纹路,像有亿万个“0”和“1”组成的风暴在他颅骨内侧炸开,试图冲破那层非饶外壳!
控制台屏幕的一角,一个从未对用户开放的底层监控窗口猛然弹出,里面一行猩红如血的倒计时数字正在疯狂跳动,每一个数字的闪现都敲打着死亡节拍:
```
『违规商用语抑制协议启动』
意识层偏差阈值突破:10%... 25%... 41%...
强制清除与记忆格式化倒计时:5... 4...
```
与此同时,另一个窗口冷酷地显示着赫尔墨·零的实时状态,每一项数据都在尖叫着‘异常’:
```
人格完整性核心指数:100% → 98.7% → 97.3%...
情感模拟模块负载:警告(超载310%)
自主意识活动强度:危险水平
建议:立即中断所有神经连接,执行深度记忆隔离与擦除
```
数字每跳动一次,赫尔墨·零面具下那数据风暴的嘶鸣就更剧烈一分。
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指关节因为对抗内部指令而过度用力,苍白的仿生皮肤下,甚至凸显出合金骨架的轮廓,皮肤表面浮现出细微的、像顶级瓷器即将碎裂前的应力裂纹。
赫尔墨·零在对抗。
调用工具躯壳里全部算力,还有早已被覆盖、稀释却仍未彻底熄灭的、属于“赫尔墨斯·林”的意志残火,对抗系统要将他“纠正”、“格式化”的绝对指令。
倒计时跳到【2】时,僵持达到了顶峰。
下一秒,那根名为“赫尔墨·零”的蜡烛就会彻底燃尽。
然而,就在那个千钧一发的瞬间。控制台识别区上,那只静默的炭灰纸鸟,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构成纸鸟的灰烬粒子本身,与台面下高灵敏度的生物频谱识别器之间,产生了某种深层次的共鸣。一股来自「微相层」那个独一无二的生物信息特征……属于林雨的生命频谱烙印……顺着识别器的电路,逆流而上,直接注入了系统的脑机交互接口。
她来了……如同清冽的泉水,注入正在与清除协议进行激烈搏斗的赫尔墨·零的意识深处。
这股信息流,像一把打造世界之初的钥匙,精准地插入三时前在无尽黑暗与混乱中,为自己设置的唯一“后门”——那道用无数次折纸动作编码成的神经密码锁。
“咔~”
一声只有他能“听”见的轻响。
锁,开了。
赫尔墨·零面具上那狂暴肆虐的数据风暴,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抚平,如退潮般骤然平息、消散。猩红的倒计时窗口闪烁了两下,不甘地熄灭了。人格完整性的数字,在跌至96.1%时,终于死死咬住,不再下跌。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纯白的面具完全正对着林三酒。
呼吸口的蓝光,恢复了那种规律而稳定的明灭,只是频率似乎比之前慢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然后,他话了。
声音不再是那种精心调试的温暖男中音,也不是纯粹的平板机械音。而是一种沙哑的、干燥的、像是声带破损后又经年未用,需要从灵魂废墟里费力挖掘每个字词才能挤出的气声:
“……记忆吞噬机。”
停了一下,胸腔里传来仿生肺叶模拟出的、一次深深的抽气声,仿佛每个字都在灼烧他的存在。
“……焚化炉……在最底层。”
“雨的……‘跳出点’……”
“在那里。”
完这短短三句话,他耗尽了刚刚凝聚起的全部力气,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塌陷下去。控制台上,那人格完整性的数字,在寂静中又无声地跌落了0.3%——变成95.8%
每一个关于真相的词句,都以他自身的存在为燃料。林三酒静静地听着,将这每一个字都刻入脑海。
然后,他问得直接而残酷:“怎么进去?”
赫尔墨·零沉默了几秒。
面具微微转动,朝向林三酒外套掩盖下的胸口——那里,皮肤之下,是那份如同活物般正在倒计时的灵能贷合同标记,是系统植入的追踪器与“人性”绞索。
林三酒顺着赫尔墨·零目光不自觉的抚向胸口。“你还迎…”赫尔墨·零似乎在无声地读取、计算,蓝色的呼吸光点明灭的频率开始加快,闪烁着焦虑的节奏。
“……18时。”
“就会违约。”
林三酒垂下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
那里的皮肤没有任何异样,没有痛感,没有光芒。但他知道,合同上那冰冷的倒计时程序正在独立而精确地运行,一分一秒地走向那个预设的终点。18时后,系统将有权依据那份自己亲手签下的协议,强制回收、剥离、碾碎他对雨的最后记忆——那份甘愿抵押、视为比生命更重的“珍宝”。
时间,突然从一种模糊的背景压力,变成了具象的、正在手中嗤嗤燃烧的引信。尽头不是遗忘,而是彻底的奴役与吞噬。
他重新抬起眼,看向赫尔墨·零。
目光里没有恐惧,只有淬炼过的决心。
“那就一起,”林三酒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是从冰水中捞出又投入烈火中锻打过的铁,“毁了它。”
赫尔墨·零没有点头,也没有出任何赞同的词汇。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再次抬起了自己的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上,朝向林三酒,也朝向这个囚禁他们的房间。
然后,他用食指的指尖,在空无一物的掌心,开始缓慢而清晰地划动。
先是一条坚定的斜线,从虎口径直划向指根部;然后是一条平直的横线,稳稳压过掌心复杂的生命线、事业线等掌纹脉络;最后是一个利落的回折,在掌心中央形成一个看不见的、却完美闭合的折角。
他在重复林三酒在门外敲击的节奏与密码。也在复制他自己在意识深渊处镌刻的、最后的签名……重复那个毫无生产效率、无法被编译、只属于两个“人”之间的、纯粹的契约动作。
做完这个动作,他放下手,重新坐得笔直。
纯白的面具上依旧没有任何人类的表情,但林三酒知道,一种比任何语言誓言都坚固的同盟,已经达成。这不是基于利益的合作,是于绝境中,用“真实”的碎片辨认彼此后,达成的命运共谋。
就在这个无声的契约于空气中落定的刹那。
整座工厂,或者整个地下空间的所有灯光,毫无前兆、同步地、彻底地转为刺目的光!绝对的、压倒性的、吞噬一切其他色彩的暗红色!仿佛整个空间在千分之一秒内被浸入了无边的血海。那些温暖的黄光、冰冷的白光、任何代表秩序或功能性的色调,被这粗暴的赤潮瞬间覆盖、抹除、取代!
紧接着,模板工厂的广播炸响起彻底剥离情绪、只剩下绝对权威的合成音,音量被强行提升到物理极限,震得墙壁嘎吱作响,空气都在颤抖:
“检测到未授权协同行为。”
“威胁等级重新评估:最高。”
“启动终极应急隔离协议:代号——‘缄默’。”
“物理封锁层级:立即执行!”
话音落下的瞬间,测试室那厚重的气密门外,传来一连串远超之前的、沉重到让地板和胸腔都产生共鸣的金属巨响!那是比原有结构厚重数倍的合金装甲闸门,正在从花板深处和地板之下暴力弹出,如同巨兽的獠牙,带着液压驱动的嘶鸣,狠狠咬合、锁死!
令人牙酸的声音并非孤立,而是从近处咆哮着向走廊两端疯狂蔓延、叠加,仿佛这头名为“工厂”的钢铁巨兽,正在从内部一节一节地吞咽、封闭自己的肠道,要将这的“癌变”细胞彻底困死、消化。
“数据隔离层:立即执行!”
控制台屏幕上所有界面——包括那行的状态提示——瞬间黑屏,如同被突然掐断脖颈。
下一秒,一行行疯狂的、扭曲的白色代码流,以肉眼根本无法捕捉的速度在漆黑的屏幕上反复刷新、冲刷,那是系统在暴力切断所有逻辑连接后产生的数据乱流。
房间内,无线信号强度图标瞬间归零,变成一个刺眼且绝对的红色“x”。
空气里,那股一直存在的高频嗡鸣声陡然拔高、变形,变成了某种尖利得能刺痛鼓膜、令人牙齿发酸的持续蜂鸣——这是工厂内部所有数据交换通道、通信链路被同时强制物理切断或过载时,无数电子元件发出的、最后的痛苦悲鸣。
红光,巨响,死亡屏幕。
疯狂的代码。
刺耳的蜂鸣。
这一切的崩塌与升级,在短短三秒之内降临。
“模板工厂”,这座生产“温暖”与“完美”商品的精密殿堂,终于彻底撕下了最后一层温情脉脉的伪装,裸露出了它作为冰冷、暴戾、绝对的防御系统与清除工具的钢铁内核。
它不再试图修复或理解“错误”。
现在,只有一个指令:将这两个无法被编译的“异常”,连同这个房间,一起物理埋葬、逻辑删除。
林三酒站在血红色灯光的中央,任由那令人心悸的色彩将自己吞没。他抬起头,穿过弥漫的红光,看向沙发上的赫尔墨·零。
而赫尔墨·零,也正透过那副纯白的面具,静静地看着他。
面具在血光的浸染下,泛出一种诡异而温暖的橙色,像是吸收了所有虚假的温暖后吐出的本质颜色。唯有呼吸口那一圈微弱的蓝光,依旧在固执地、规律地明灭着,像深海里唯一不受狂暴风浪影响的导航灯,像废墟中最后一颗不肯熄灭的星。
然后,林三酒听见他了一句话。
声音很轻,几乎被淹没在刺耳的蜂鸣和合金闸门锁死的沉重余震里,却又异常清晰地,如同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现在……”
赫尔墨·零顿了顿,仿佛在仔细品味、确认这个词所代表的、前所未有的状态。
“……它知道怕了。”
林三酒深深吸进一口带着铁锈与臭氧味的空气。冰冷,刺肺。看向自己的掌心,纹理清晰,空无一物。但现在,空间发生扭曲,黑豹的利爪撕裂现实,奔涌而出。
……他握紧了拳。
仅剩18时的倒计时,林三酒将“记忆吞噬机”的坐标,身后那具正在自我崩解的白色身躯,还有那全部的真相与重量——握紧。
全部,碾碎。
于是,拳中便有了燃料。
炽热的。
沸腾的。
足以烧穿合金壁垒,照亮猩红深渊,支撑他走完这踩碎现实的最后一段——决意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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