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寅时。
福州水师驻地，一处守卫森严的临海衙署内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海腥味和未散的硝烟气息，与远处隐隐传来的、属于新年的稀疏鞭炮声格格不入。水师提督严振武一身戎装，腰佩长剑，站在巨大的海防沙盘前，眉头紧锁。沙盘上，泉州外海那片被称为“鬼螺屿”的海域，被插上了数面代表敌踪的黑旗。
他身旁站着一名皮肤黝黑、目光锐利如鹰的老者，穿着粗布水靠，正是督行司从泉州重金请来的老渔民向导，人称“海阎罗”的林老七。还有几名督行司从福州分衙调来的干练校尉。
“林老哥，你确定是这片水域？”严振武指着沙盘上那片暗礁密布、水道如迷宫的区域，声音沙哑。腊月二十五的惨败和荣琨的背叛，像两根烧红的铁钎插在他心头，这几日几乎没合眼。
林老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手指在沙盘上方虚划：“错不了，提督大人。鬼螺屿那一片，暗流凶得很，明面上的水道只有三条，都被礁石夹着，大船难进。但早年跑私盐的时候，老子……咳，老儿知道还有两条极隐秘的水道，涨大潮时才能勉强通行吃水浅的快船。黑蛟会的老巢，十有八九藏在里头最大的螺壳岛背面，那里有个然避风深水湾，从外海根本看不见。”
一名督行司校尉补充道：“严提督，我们根据赵显宗、海大富的口供，结合海图残片和沿海眼线的回报，也锁定了这片区域。昨日我们派出的三条伪装成商船的快哨，在鬼螺屿外围三十里处，发现了疑似了望船的踪迹，为避免打草惊蛇，没有靠近。”
严振武眼中寒光一闪：“好！传我将令！寅时三刻，第一、第三巡防舰队所有能出海的战船，全部升火起锚，卯时正，准时离港！目标，鬼螺屿！”
“提督大人，”督行司校尉提醒，“督行司总部严令，此次行动务求全歼，且需提防黑蛟会狗急跳墙，或另有援兵。是否等完全亮了再……”
“等不了！”严振武斩钉截铁，“兵贵神速！夜长梦多！黑蛟会刚失了陆上眼线和荣琨这个内应，此刻正是惊弓之鸟，要么准备转移，要么严加防备。我们就要打他个措手不及！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出海，借着晨雾掩护接近！至于援兵……”他冷哼一声，“本督已传令周边各卫所水寨严密封锁海面，但凡有不明船只靠近鬼螺屿方向，一律拦截查问！陆上也加强了沿岸巡查，他们插翅难逃！”
他看向林老七，抱拳道：“林老哥，此次突袭，全赖你引路之功！若能一举捣毁匪巢，本督定为你在提督府前立碑请功！”
林老七连忙摆手，眼中却闪着光：“提督大人言重了，剿灭海匪，保境安民，是分内之事！老儿定当尽心！”
卯时初，色依旧漆黑如墨，只有东方际透出一丝极微弱的鱼肚白。福州军港内，战船林立，灯火管制下，只有零星指挥灯在闪烁。水兵们沉默而迅速地登船，解开缆绳，升起船帆，调整炮位。浓重的蒸汽从轮机舱冒出，混合着海雾，笼罩着港口，更添肃杀。
严振武登上旗舰“靖海”号，这是一艘新近下水的一级战列舰，配备二十四门重炮，是福州水师的王牌。他站在舰桥，望着黑暗中如巨兽般依次驶离港口的舰队，胸中复仇的火焰与决战前的亢奋交织燃烧。
“全舰，保持静默，目标鬼螺屿，全速前进！”
几乎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总览衙门。
夜曦同样一夜未眠。他面前摊着两份刚刚译出的密报。一份来自东南，报告福州水师已按计划于卯时出海，直扑鬼螺屿。另一份，则来自对“玄鳞先生”和“龙渊阁”的初步追查，结果令人心惊。
追查“玄鳞先生”和黑色云龙纹玉珏的线索，在几个关键节点上，都诡异地中断了。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察觉调查后，迅速抹去了痕迹。唯一有价值的发现是，三年前周永年被引入“龙渊阁”外围的契机——一次在京城“聚贤楼”的私密宴饮。宴请人是已故诚郡王的一位庶子，而周永年当时是陪客。那位庶子已于两年前病逝，线索似乎就此断了。但督行司最老练的暗探从聚贤楼一个早已离职的老厨子口中挖出，那场宴饮的真正发起人和幕后买单者，似乎另有其人，老厨子曾无意中瞥见一个穿着斗篷、看不清面容的人在隔壁雅间停留，那人腰间似乎佩着一块“黑乎乎的玉”。
而重新梳理周永年、赵显宗资金流向时，发现有几笔数目巨大的、不清用途的银钱，最终流向几个设在江南的、背景复杂的钱庄。这些钱庄明面上的东家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商人，但背后隐约有江宁织造、苏州盐政等衙门的影子，再往上，就查不动了，仿佛触及了一层柔软却坚韧的屏障。
“江宁织造……苏州盐政……”夜曦手指敲击着桌面。这都是肥得流油的衙门，也是前朝旧势力可能渗透较深的地方。龙渊阁的财力网络，果然盘根错节。
更让他警惕的是，对京中勋贵重臣的监控刚刚布下，就收到了几份看似平常、却透着不寻常的动向报告：成国公府的老太爷忽然“旧疾复发”，闭门谢客；镇远侯府的二公子原定初五的赏梅诗会突然取消；几位平日与周永年走得不算近、但家族渊源可追溯到前朝的文官，近日府邸周围多了些生面孔活动，似在观望，又似在戒备。
山雨欲来风满楼。
龙渊阁显然已经察觉到了危险，正在收缩、隐藏，或者……准备应对。
“黑蛟会那边，必须速战速决！”夜曦对刚进来的陈平道，“一旦鬼螺屿拿下，获得更多龙渊阁与海外勾结的实证，我们才能掌握主动！传令东南，严密封锁战场消息，尤其是缴获的文书、信物、人员，必须第一时间控制，专线密报！”
“是！”陈平应道，“殿下，安郡王府那边，今日一早递了张帖子，是郡王得了几尾极肥的冰湖鲤鱼，请王爷过府尝鲜，时间随意。”
尝鲜？在这个时候？夜曦心念电转。安郡王的消息一向灵通，他此时邀约，绝不会只是为了吃鱼。是想打探龙渊阁的进展？还是……另有暗示？
“回复安郡王府，谢郡王美意，今日公务繁忙，改日必当登门叨扰。”夜曦决定暂不接触。在未彻底摸清龙渊阁底细前，与安郡王这样心思深沉的人物过密接触，风险难料。
陈平领命而去。夜曦走到窗边，际已泛起晨光。他仿佛能听到千里之外，大海之上，即将爆发的雷霆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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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初，鬼螺屿海域。
晨雾尚未完全散去，如同轻纱笼罩在海面，能见度不足一里。严振武的舰队借着雾霭和复杂水道的掩护，已经悄然逼近至鬼螺屿外围十里。旗舰“靖海”号的了望台上，水兵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雾气深处。
林老七站在严振武身边，指着左前方一片模糊的礁石阴影：“提督大人，看到那片像鲨鱼鳍的礁石了吗？绕过它，就是第一条隐秘水道入口，现在正是涨潮后半段，我们的战船吃水深，只能排成单列，心通过。”
“传令，各舰保持间距，跟着旗舰，缓速前进！炮手就位，随时准备战斗！”严振武沉声下令。
舰队像一条沉默的巨龙，缓缓驶入被雾气笼罩的礁石迷宫。海水拍打着船舷，发出哗啦的声响，更显四周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注视着两侧狰狞的礁石和前方迷蒙的雾墙。
就在舰队大半驶入水道，最前方的“靖海”号即将绕过一处巨大礁石时，异变陡生！
“砰！砰！砰！”
右侧雾霭深处，突然亮起数道橘红色的火光，震耳欲聋的炮声猛然炸响！数发炮弹呼啸着穿过雾气，狠狠砸在舰队侧翼！一艘巡航舰猝不及防，舷侧中弹，木屑纷飞，传来水兵的惊呼和惨嚎！
“敌袭！右舷！各舰反击！抢占有利位置！”严振武反应极快，厉声怒吼。他心中却是一沉，对方有防备！而且炮位设置得极为刁钻，正好卡在水道拐角，打了他们一个侧舷暴露！
浓雾严重干扰了视线和炮击精度。水师战船仓促还击，炮弹大多落入海中，激起冲水柱。而黑蛟会的炮火却似早有校准，又一轮齐射袭来，这次瞄准的是舰队中段！
“轰！”又一艘战船被击中桅杆，帆索断裂，速度骤减。
“不能困在水道里！传令前队加速冲出去！后队掩护！”严振武知道，必须尽快冲出这片不利地形，到开阔海域发挥己方船坚炮利的优势！
“靖海”号一马当先，冒着炮火，强行冲过礁石拐角。眼前豁然开朗，雾气也稍淡，一片被群山般礁石环抱的广阔海湾出现在眼前！海湾深处，赫然停泊着大大二十余艘船只！其中几艘西式快帆船的侧舷炮窗正喷吐着火光！岸上简陋的工事后，也有火光闪烁！
这里果然是黑蛟会的老巢！而且他们显然得到了预警，严阵以待！
“目标，敌船！集火射击！陆战队准备抢滩！”严振武双眼赤红，拔出佩剑，直指海湾深处！
真正的血战，开始了。炮声震，硝烟弥漫，鲜血染红了湛蓝的海水。
而这场发生在遥远海上的雷霆之战，其结果，将直接影响京城那场更为隐秘、也更为凶险的较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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