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已经下了整整一夜。
埃莉诺·晨星坐在镇政厅二楼议事室的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法典·秩序辉光”的书脊。羊皮纸摊开在膝头，上面是她连夜整理出的三组数据:王都联合商会订单的履约进度、兑付点吸储资金的估算流向、以及荒石镇储备金库在过去七内的消耗曲线。
三条线都在往下走。
门被推开时，她甚至没有抬头。直到那双沾满泥泞的靴子停在长桌对面，她才缓缓抬起眼睛。
德索莱特·卡斯尔脱下湿透的外套，随手搭在椅背上。他的脸上有疲惫，但眼神清醒得像刚磨过的刀。“布兰恩那边测算完了。如果商会咬死‘规格不符’，我们至少要报废四成已生产的部件，重新调整三条生产线。加上违约金和原料积压，损失会吞掉熔炉工坊未来两个季度的全部利润。”
“不止利润。”埃莉诺的声音很轻，像怕惊醒什么，“精灵那边预付的月露草萃取剂，圣山部落提前交付的铁矿石——这些是用未来的交付权抵押的。订单作废，抵押品就会变成债务。连锁反应会拖垮我们刚建立的三角币信用体系。”
她顿了顿，翻过一页账目:“而且兑付点那边，昨又流出了十七个大三角币的存款。按这个速度，到月底会有超过三成的民间储蓄被抽空。到时候哪怕商会危机解除，我们也会因为流动资金枯竭而窒息。”
德索莱特沉默地看着窗外的雨幕。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将荒石镇的晨光切割成模糊的色块。
“所以我们必须让商会让步。”他，“不是靠谈判桌上的道理，是靠他们承受不起的代价。”
埃莉诺终于合上了法典。书页合拢时发出轻微的叹息声。
“北境商团的回信今凌晨到了。”她从袖中抽出一封蜡封完好的信笺，推到桌面上，“他们同意以‘行业观察员’名义，向王国商会仲裁庭提交质询函。但条件是要我们提供罗德里克·维恩此前六起类似纠纷的全部细节——那些卷宗你从哪里弄来的？”
“塔克。”德索莱特简短地，“他花了三个晚上，拜访了六个曾经被商会用‘隐含标准’逼到破产的工匠家庭。有些记录藏在阁楼旧箱子里，有些只存在于老工匠临终前的口述。埃莉诺，那些人甚至不敢在白见他。”
埃莉诺的指尖在信笺蜡封上停留了一瞬。那上面印着北境商团的徽记——交叉的货箱与道路。
“还有熔炉大厅。”德索莱特继续，“格伦德尔·石臂传回消息，多尔夫·深岩长老以‘技术伦理委员会’名义，向矮人诸氏族发了一份通告。内容是关于‘商业欺诈对技术创新环境的破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埃莉诺当然知道。矮人或许固执，但对工匠精神的亵渎，是他们绝不容忍的底线。这份通告不会直接施压王都联合商会，但会切断商会在矮人城邦的所有高端原料采购渠道——那些从火山深处开采的导魔金属、那些只有矮人炉火能淬炼的特种合金。
“精灵那边呢？”她问。
“奥萝拉·青叶今早出发去了各地的精灵主城。”德索莱特走到窗前，背对着她，“她深林精灵不擅长商业博弈，但擅长‘记录历史’。莱拉斯·叶语长老已请求各主城的精灵长老，将此次纠纷始末编入《边境贸易编年史》的附录——用精灵文书写的、会存放在精灵的永恒档案馆。”
埃莉诺深吸了一口气。
精灵的永恒档案馆。那是连人类王国都要敬畏的知识圣地。任何被精灵认为“值得载入史册”的欺诈行为，都会在未来数百年里，成为所有与精灵贸易的商队必修的反面教材。
压力正在以她没预料到的方式汇聚。不是直接的对抗，而是从规则层面、从历史层面、从整个贸易生态的道德层面，慢慢收紧的绞索。
“商会撑不住的。”她轻声。
“所以他们今会派人来。”德索莱特转过身，“来的人不会是罗德里克·维恩那种打手，而是一个能权衡利弊的‘调解者’。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看清绞索已经套在脖子上了。”
法比安·克劳在午后准时抵达。
他被引进议事室时，雨刚好停了。阳光刺破云层，透过湿漉漉的窗玻璃，在长桌中央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光带两侧，一边坐着德索莱特和埃莉诺，另一边只有他孤身一人——连书记员都留在了门外。
“卡斯尔领主，晨星女士。”法比安行礼的动作无可挑剔，但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疲惫，“我带来了商会的初步提案。”
他没有用“最终”，也没有用“善意”。这个词选得很谨慎。
埃莉诺没有接话，只是将一份装订好的文件推过桌面。那是她连夜整理的十七页材料，封面上没有一个字，但法比安只看了一眼就屏住了呼吸——他认出了首页边缘那个不起眼的徽记压纹:永恒档案馆的抄录许可印。
“这是……”他翻开第一页，瞳孔骤然收缩。
“贵商会理事罗德里克·维恩先生过去八年经手的、所有涉及‘隐含标准’纠纷的案例汇总。”埃莉诺的声音平静得像在陈述气，“包括六起已结案的、三起正在仲裁的、以及两起当事人‘意外身亡’后不了了之的。每一起都附有原始合同影本、质量检测报告、以及当事人或家属的证词笔录。”
法比安的指尖在纸面上颤抖。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职业性的惊悚——他太清楚这份材料如果公开，会在王国商会内部引发怎样的地震。那些“意外身亡”的案子，连他都没权限调阅完整卷宗。
“另外，”德索莱特接话，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熔炉大厅矮人‘技术伦理委员会’昨发布了一份行业通告。我让人抄录了矮人语原文和通用语译本，需要看看吗？”
法比安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
“还有北境商团联合七家中商会提交的质询函，今早上已经送达仲裁庭。”埃莉诺继续，每句话都像在往平上加码，“他们要求成立独立调查组，彻查商会内部‘利用合同漏洞系统性压榨边境生产者’的行为。调查组候选人名单里，有三位是韦斯特家族推荐的法律顾问。”
法比安的额头渗出细汗。韦斯特家族——那个古板到连王室都要头疼的法学世家。如果让他们介入，事情就再也不会影私下调解”的余地了。
“商会的提案是什么？”德索莱特终于问。
法比安睁开眼，花了三秒钟稳住呼吸。他从公文袋中取出一份崭新的合同草案，推到光带中央。
“接收首批已生产部件的百分之六十，按原价结算，金币支付。剩余订单取消，双方互不追究。此外……”他顿了顿，“罗德里克·维恩将调离所有边境事务。”
埃莉诺快速扫过条款。和她预判的几乎一样——商会想让这件事“消失”，但不想承认过错。百分之六十的货款，刚好卡在能让荒石镇不至于立刻崩盘，但又无法完全恢复元气的临界点上。
“我们需要三内交割，全额现付。”她。
“可以。”
“货物规格以熔炉工坊出具的检测报告为准，不接受任何‘隐含标准’。”
“可以。”
“贵商会需在交割完成后，向仲裁庭正式撤回对我方的所有指控，并发布公告，声明此次纠纷系‘信息传递失误导致的误会’。”
法比安沉默了两秒。“……可以。”
埃莉诺看向德索莱特。领主微微颔首。
“那么，”埃莉诺合上面前的档案，“请签署这份补充协议。内容很简单:贵方承诺，在纠纷彻底了结前，不得通过任何直接或间接渠道，干扰荒石镇的金属原料供应链。”
法比安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这不在最初的——”
“这是现在的条件。”德索莱特打断他，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克劳理事，您知道伪晶砂吗？”
房间里的空气骤然凝固。
法比安的脸色由白转青。他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一种产自灰烬苔原边缘矿脉的伴生晶体。”德索莱特继续，语气像在介绍某种普通矿石，“掺入熔炼的金属中，初期不会影响性能，甚至能提升表面光泽。但三到六个月后，晶体会在金属内部形成微裂隙网络，最终导致装备在应力下突然断裂。”
他顿了顿，盯着法比安的眼睛:
“过去一个月，灾荒石镇的七批铁锭和导魔铜里，有三批检测出伪晶砂残留。来源指向三家不同的供应商，但采购合同最终都汇聚到同一个中间商——一个注册在王都码头区、成立不到半年、股东信息全数保密的型贸易校”
法比安的呼吸变得粗重。
“我们不追究这是否与贵商会有关。”德索莱特靠回椅背，“我们只需要一个承诺:不要让‘伪晶砂’再出现在荒石镇。否则，下一份送往永恒档案馆的附录，标题可能是‘论商业竞争与谋杀未遂的界限’。”
长长的沉默。
窗外的阳光移动了半尺，光带爬到了合同草案的签名栏。那里还空着。
法比安·克劳终于伸出手，从怀中取出羽毛笔。笔尖蘸墨时轻微颤抖，但在纸上落下的签名却工整得近乎刻板。然后他取出巧的商会理事印章，哈了口气，用力按在名字旁边。
鲜红的印泥，像一道刚刚结痂的伤口。
交割在次日黄昏完成。
当最后一箱金币抬进储备金库，石门合拢的沉闷回响还在走廊里震荡时，塔克·夜影的身影如同从阴影中渗出般出现在德索莱特身侧。
“兑付点那边，”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三家铺子，今晚全部撤空。他们带走了至少三成储户的存款，账册和信物销毁得很干净。但有个学徒在慌乱中落下一枚戒指。”
他从阴影中递出一件东西。
德索莱特接住。那是一枚材质特殊的指环，戒面图案被刻意磨损了一半，只能勉强辨认出缠绕玫瑰的茎秆，和太阳徽记的一角弧线。
奥兰多公爵的家徽——但残缺了，像某种切割声明。
“资金流向呢？”
“幽魂水晶。”塔克，“六成以上的金币流向了北境的几个黑市渠道，最终标的物是诅咒海出产的幽魂水晶——‘花园项目’清单上的高危材料。”
德索莱特将戒指握在掌心。金属冰凉，边缘的磨损处却异常锋利。
“所以他们退了一步，但又进了一步。”他看向窗外渐沉的暮色，“商会这边暂时稳住了，但金融吸储完成了最后一击，卷走了实实在在的钱。那些被骗的居民……”
他没有下去。但塔克明白。
损失需要时间消化，愤怒需要出口，而信任一旦碎裂，再粘合时总会留下裂痕。
“影网已经铺开了。”塔克，“影牙的眼睛能看到阴影里的‘情绪污渍’，他最近镇子西侧的污渍颜色变了——从贪婪的铜绿色，变成了某种铁锈混着腐肉的暗红。”
“恶意在沉淀。”
“在发酵。”
两人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楼下广场传来埃莉诺的声音，她在向聚集的居民通报商会纠纷的和解结果，以及兑付点突然关闭的消息。没有欢呼，没有骚动，只有一种沉重的、吸气般的安静。
德索莱特最后看了一眼掌心的戒指，将它抛回给塔克。
“继续织网。”他，“让我们看看，暗礁退去后，下一波潮水会带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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