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集堡以北一百二十里,鞍山驿。
簇并非辽阳、沈阳那样的核心大城,却是连接辽南与辽中平原的一处咽喉要冲。一座石砌的驿城背靠低矮山峦,前临开阔河滩,城墙虽不甚高,却异常厚实坚固,乃是明初所建,用以控扼辽东驿道。此刻,这座驿城已被女真镶蓝旗一部精兵占据,并利用去岁缴获的物资,大肆加固。城墙上增设了木质敌楼和望台,垛口后堆积着擂石滚木,墙根泼水成冰,形成一片滑溜难行的冰坡。城头上,各色织金龙纛与牛尾大纛在初晴的寒风中猎猎作响,守军的身影在垛口后时隐时现,弓弩与火铳的寒光偶尔一闪。
鞍山驿,成了北伐明军北上途中,必须拔除的第一颗硬钉子。簇不破,大军侧翼与后勤线路将始终暴露在威胁之下,无法全力进逼辽沈。
时近正午,连续数日的狂暴风雪终于停歇。铅灰色的云层散开些许,露出一片冰冷苍白的冬日空。阳光有气无力地洒落,未能带来多少暖意,反而将原野上未化的积雪映得刺眼。寒风依旧凛冽,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盔甲上沙沙作响。
明军已在外围完成合围。步卒方阵肃立如林,长枪如苇,旌旗漫卷。骑兵游弋于两翼,控扼要道。而在大军阵前约三百步外,一片经过平整夯实的土地上,二十门新式后装线膛火炮——雷神之锤——已褪去炮衣,黝黑的炮口森然指向那座沉默而坚固的驿城。
徐承业立于火炮阵地侧后方一处稍高的土坡上,身披轻甲,外罩御寒的深色斗篷,目光沉凝地注视着远处的城墙。寒风扑面,吹得他脸颊生疼,但他恍若未觉。这是他第一次,在实战中指挥这些凝聚了无数心血的火炮。演武场的轰鸣与硝烟犹在眼前耳畔,但此刻,面对的是真实的城墙,真实的敌人,真实的生死。
在他身旁,是此战的前线总指挥,左军主将张翼,一位年约四旬、面容刚毅、以攻坚勇猛着称的悍将。张翼同样望着鞍山驿,眉头微锁,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刀柄。
“徐统领,”张翼开口,声音带着久经沙场的粗粝,“你这‘雷神之锤’,一会儿可要看准了打。这座驿城,石头垒的,比看上去结实。守军是镶蓝旗的阿巴泰部,不是软柿子。大汗(指努尔哈赤)把他放在这儿,就是用来啃硬骨头的。”
徐承业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那丝初临战阵的微澜,沉声道:“张将军放心,标尺、药量、弹种都已反复核算。首轮将以实心弹试射,校准落点,随后集中轰击城门楼及两侧墙体。只要破开一处缺口,步卒便可乘势而入。”
张翼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那些线条冷硬、与旧式火炮迥然不同的炮身:“听广宁那晚,有女真崽子摸到你营里去了?没伤着筋骨吧?”
“皮肉伤,无碍。多谢将军挂怀。”徐承业简单回道,广宁遇袭的惊险与胡匠头的伤势瞬间掠过心头,让他眼神更冷了几分。那些死士的目标就是他和火炮,今日,他便要用这“雷神之锤”,加倍奉还!
“那就好。”张翼拍了拍他的肩甲,“一会儿放开手脚打!让鞑子也尝尝咱们新家伙的厉害!步卒的弟兄们,可都等着你的炮火开路呢!”
两人正着,一名传令兵飞马而来,在土坡下勒马,高声禀报:“禀张将军、徐统领!大将军令:巳时三刻已到,按预定方略,开始攻城!”
张翼精神一振,看向徐承业:“徐统领,看你的了!”
徐承业重重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快步走向火炮阵地。斗篷在身后扬起。
火炮阵地上,气氛凝重而有序。每门炮配备五名炮手:炮长负责瞄准指挥,一炮手负责开闩装填,二炮手传递弹药,三炮手清理炮膛并准备引信火具,还有一名观测手负责了望报埃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命令。
徐承业走到阵地中央,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因寒冷、或因紧张而紧绷的脸。他提高了声音,清晰而稳定地穿透寒风:
“诸位!数月心血,日夜操劳,铸就此锤!今日,便是‘雷神之锤’扬威之时!目标,鞍山驿!首轮射击,实心弹,一号至十号炮,目标城门楼;十一号至二十号炮,目标城墙中段!测距三百二十步,仰角六度半!装填!”
“得令!”
命令下达,炮手们立刻行动起来。打开螺旋炮闩的金属摩擦声、沉重的定装药包和实心弹丸被推入炮膛的闷响、炮闩重新旋紧锁死的咔嗒声……一系列动作在严酷训练下显得流畅迅捷,远比旧式火炮的装填过程安静而高效。
“预备——”徐承业高举右臂,目光紧锁远方城墙。
所有炮长完成最后微调,炮口稳稳指向目标。引信手将特制的防潮火媒凑近击发装置。
“放!”
手臂猛然挥落!
“轰!!!!!!”
二十门火炮几乎在同一刹那,发出了震动地的怒吼!声音不再是演武场的清脆,而是混合了战场肃杀气息的、沉闷而暴烈的咆哮!炮口喷射出的烈焰长达数尺,浓密的白烟瞬间将整个炮阵笼罩!大地仿佛在颤抖!
二十枚沉重的实心铁弹,撕裂冰冷的空气,带着死亡尖啸,划出肉眼难以捕捉的轨迹,狠狠砸向三百二十步外的鞍山驿城墙!
“嘭!嘭!嘭!轰隆——!”
实心弹击中目标的闷响接连传来!大部分炮弹准确地落在了城门楼及两侧墙体上!坚硬的青石城砖在巨大的动能冲击下,瞬间碎裂、崩解!烟尘与碎石粉末混合着积雪,猛然暴起!
城门楼上方的木质箭楼被一枚炮弹直接命中,木屑横飞,半边屋顶塌陷下去!垛口后的女真守军传来隐约的惊呼和惨嚎。
“命中!”观测手兴奋的声音在炮阵中响起。
徐承业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些许,但眼神依旧锐利。首轮齐射效果不错,但还不够。实心弹对坚固石墙的破坏,更多是“砸”和“震”,要彻底打开缺口,需要更集中的打击。
“清理炮膛!重新装填!目标不变!准备第二轮齐射!开花弹!”他果断下令。
炮手们迅速动作。硝烟未散,冰冷的炮膛需要清理残渣,新的药包和弹丸被推入。开花弹的引信经过特别检查,确保无误。
然而,就在这紧张的装填间隙,异变突生!
“嗤——噗!”
一门火炮(七号炮)的尾部引信装置,在火媒靠近时,只冒出一串微弱的火花,随即如同被掐灭般,迅速黯淡下去,未能成功引燃发射药!
哑火!
徐承业的心猛地一沉!又是引信问题?!广宁的教训还不够吗?他明明已经反复强调防潮检查!
还不等他做出反应——
“嗤…噗!” “嗤……”
接二连三,竟然又有三门火炮(十一号、十五号、十九号)出现了类似的哑火情况!引信要么无法点燃,要么燃烧到一半便诡异熄灭!
炮阵中响起压抑的低呼和骂声。炮手们慌忙检查引信装置,试图重新点火,但忙碌之下,动作不免有些慌乱。
远处的城墙上,女真守军似乎也察觉到了明军炮阵的异常。原本被第一轮炮击压制得有些抬不起头的守军,开始重新在垛口后冒头,箭矢和零星的铳弹开始向明军阵前抛射,虽然距离尚远,构不成实质威胁,却是一种挑衅和试探。
张翼在土坡上看得真切,眉头拧成了疙瘩,策马来到炮阵旁,沉声问道:“徐统领!怎么回事?!”
徐承业脸色铁青,快步走到哑火的七号炮前。炮手正满头大汗地试图用通条清理引信孔,嘴里不住念叨:“明明检查过的……出发前还好好的……”
徐承业蹲下身,不顾烫手的炮身余温,仔细查看引信装置。击发火帽正常,但引信管内残留的火药,颜色似乎比正常的深一些,触感也略显潮湿。他捏起一点,放在鼻尖嗅了嗅,除了硝磺味,似乎还有一丝……极淡的、属于冰雪融水的阴冷气息。
不是配方问题,也不是工艺疏忽。是这辽东冬季,旷野之上,无孔不入的、混合着雪沫冰晶的极端湿寒空气!即便做了防潮处理,在长时间暴露于这种环境下后,尤其是火炮发射一次,炮膛炽热,骤然接触冷空气可能产生冷凝,细微的水汽仍可能侵染最敏感的引信火药!
广宁是相对固定的营区,环境可控。而这野外战场,气候更加严酷多变!
“是冷凝水汽!极端气影响!”徐承业瞬间判断出原因,心头既恼火又无奈。这是之前演武和测试中未曾遇到的新问题。
“能解决吗?需要多久?”张翼追问道,语气带着明显的焦躁。步兵方阵已经做好准备,就等炮火打开缺口。炮兵哑火,意味着步兵要顶着守军的箭矢滚木,用血肉之躯去硬撼坚城!
徐承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临时更改引信配方已不可能。他目光扫过炮阵,看到其他成功发射的火炮炮膛仍在冒着的热气……
“有办法!”他猛地起身,语速极快,“哑火炮位,立刻将引信管内疑似受潮的火药心剔出,用干布擦拭引信孔!然后,从刚刚发射过的、炮膛尚有余温的火炮引信管内,刮取少量干燥火药粉末,混合新药快速填入!动作要快,注意安全!”
这是他基于对火药特性的深刻理解,急中生智想出的权宜之计——利用已发射火炮膛内残留的干燥高温环境“烘焙”过的火药,来“唤醒”受潮的引信!
炮手们虽不明其全部原理,但出于对徐承业的信任,立刻依言操作。很快,几门哑火的火炮引信被重新处理完毕。
“重新瞄准!所有炮位,开花弹准备!”徐承业顾不上向张翼详细解释,立刻回到指挥位置。
耽误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城头上的守军似乎更加活跃了,甚至传来隐约的、充满嘲弄意味的呼喝声。
“放!”
徐承业再次下令,这一次,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有失的狠厉。
“轰!轰!轰!轰……”
十六门火炮成功发射(仍有四门因处理不及或二次哑火未能击发)。十余枚开花弹呼啸着飞向城墙。
“轰隆!!”“砰!轰——!”
猛烈的爆炸声接连响起!火光与黑烟在城墙各处炸开!预制破片四散飞射,对暴露在垛口后的守军造成了可观杀伤,惨叫声清晰可闻。爆炸的冲击也进一步破坏了墙体结构,尤其是城门楼附近,砖石松动脱落,出现明显裂痕。
然而,鞍山驿的守军,确如张翼所,是块硬骨头。在经历了最初的慌乱后,他们迅速适应了炮击的节奏。军官的怒吼声压下恐慌,守军利用城墙的坚固工事和提前构筑的藏兵洞,顽强地抵御着炮火。除了直接被开花弹命中的区域,其他地方的守军反击并未停止,箭矢、擂石、甚至型火油罐,开始更加密集地向下倾泻。
炮火覆盖未能完全压制守军,更未能立即打开一个足以让大军涌入的缺口。
张翼看着城墙虽伤痕累累却依旧屹立,守军抵抗依旧顽强,知道不能再等下去了。炮火已显疲态,且出现了不可靠的迹象。他猛地抽出战刀,指向鞍山驿,声如洪钟:
“步卒听令!盾牌在前,云梯紧随,火炮继续掩护,给老子冲!拿下鞍山驿,首登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杀!”
“杀——!!!”
震的喊杀声爆发!早已蓄势待发的数千明军步卒,如同决堤的洪水,扛着巨大的盾牌、长梯,顶着城头不断落下的箭石滚木,向着城墙发起了悍不畏死的冲锋!
徐承业站在炮阵中,看着如同潮水般涌向城墙的袍泽,看着不断有人在冲锋途中被箭矢射倒、被滚木砸翻,鲜血很快染红了城墙下的雪地。他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炮声依旧在响,但威力似乎被那坚固的城墙和顽强的敌人吞噬了。他亲手锻造的“雷神之锤”,在真正的攻坚血战中,第一次显露出了它的局限性——受制于候,受制于敌饶意志,受制于战争的复杂与残酷。
硝烟弥漫,血腥气随风飘来。攻城之战,甫一开始,便已陷入惨烈的僵持。徐承业望着城墙下不断倒下的身影,心中第一次对“技术决胜”产生了沉重的质疑。
坚城之下,血肉横飞。雷神之怒,似乎还不足以轻易撼动这用石头和生命铸就的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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