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怒吼,黑暗如墨。
徐承业紧贴着冰凉的营墙内侧,几乎屏住了呼吸。手中的风灯早已熄灭,被他随手塞进墙根的积雪里。他全神贯注,将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努力穿透风雪的咆哮,捕捉着墙外那可能致命的细微声响。
起初,只有风声、雪粒击打墙壁的沙沙声,以及远处营区内巡逻士卒踩雪的嘎吱声。但渐渐地,一种有别于这些自然和常规声响的、极其轻微却规律异常的“嚓…嚓…”声,断断续续地传入他高度集中的耳郑
那声音,像是靴子心踩过蓬松积雪,又迅速抬起,试图减轻动静。来自墙外,而且……不止一处!
徐承业的心跳骤然加速,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冰寒中冷却下来。不是错觉!真的有人!在这样恶劣的气里,摸到匠作营的墙根下,目的不言而喻!
他不敢再耽搁,立刻矮下身子,准备沿着墙根向最近的岗哨移动,发出警报。
就在他刚迈出一步的瞬间——
“嗖!”
一道极轻微的破空声,几乎被风雪完全掩盖,从墙头方向传来!
徐承业对危险有种近乎本能的直觉,这或许源于他对火药和爆燃瞬间的常年接触。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猛地向侧前方乒!
“笃!”
一支通体黝黑、只有箭镞闪着一点寒光的短弩箭,深深地钉入了他刚才站立位置后方的木制料堆上,箭尾犹自微微颤动!弩箭力道极猛,若是射中人身,足以穿透皮袄直贯内腑!
刺杀!而且是使用了军中严控、民间罕见的手弩!来者绝非普通毛贼或溃兵!
徐承业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又立刻被严寒冻结。他伏在冰冷的雪地上,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敌人已经发现他了?还是盲目射击试探?
墙头上,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一闪而过,动作快如鬼魅。
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报警!
徐承业脑中念头急转。此刻高呼,声音未必能穿透风雪传到远处岗哨,反而会立刻暴露自己的确切位置,成为下一个弩箭靶子。他需要更醒目、更无法被风雪掩盖的信号!
他想起了怀里的那支燧发手铳,也想起了交给胡匠头的信号火铳。手铳射程有限,声音在风中也传不远,但信号火铳……
一个冒险的计划瞬间成型。
他悄悄解下腰间的手铳,握在手中,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心神稍定。然后,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计算着墙头上那可能存在的敌人视线死角,猛地从雪地上弹起,不是向后跑,而是朝着工棚方向,发足狂奔!同时,用尽全力嘶声大喊:“敌袭——!墙外有氮—!”
他的喊声在风雪的咆哮中显得微弱而断续,但在这相对寂静的营墙内侧,依然传开了一定的距离。
“在那里!”
“杀!”
墙头上,立刻传来几声低沉的、带着浓重异族口音的呼喝!紧接着,又是几道细微的破空声!弩箭擦着他的耳畔和身侧飞过,钉入雪地或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
徐承业根本不回头,只是拼命地沿着“之”字形路线狂奔,利用营区内堆积的木材、石料作为掩体。冰冷的空气如同刀子般刮过他的喉咙和肺部,但他不敢有丝毫减速。
工棚就在前方几十步!只要胡匠头听到动静,点燃信号火铳……
突然,前方工棚的侧门被猛地推开!胡匠头苍老却决绝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手里赫然举着那支信号火铳,枪口斜指向漆黑的夜空!
“大人!快过来!”胡匠头嘶喊着。
徐承业精神大振,用尽最后力气冲刺。
墙头上,那白色的身影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再发射弩箭,而是发出一声尖锐的唿哨!紧接着,营墙外响起了更多急促的脚步声和攀爬声!
“胡师傅!点火!”徐承业距离工棚还有十几步,声嘶力竭地吼道。
胡匠头毫不犹豫,用颤抖却坚定的手,将火折子凑近了信号火铳尾部的引信。
“嗤——!”
引信被点燃,冒出耀眼的火花!
就在这一刹那,“咻!”一支弩箭精准地射中了胡匠头的右肩!老人闷哼一声,身体一晃,却死死抓住即将脱手的信号火铳,用尽最后的力气,将枪口抬得更高!
“嘭——!!!”
一声远比手铳响亮、带着独特尖啸的爆鸣,撕裂了风雪的嘶吼!一道耀眼的红色光球,拖着长长的尾焰,如同逆飞的流星,猛地蹿上漆黑的夜空,在漫风雪中炸开一团绚烂而刺目的红光!红光将下方一片区域照得亮如白昼,瞬间映出了墙头上数个正在翻越或准备翻越的白色身影,也映出了徐承业惊愕回头、胡匠头踉跄倒地的景象!
信号火铳!最高级别的敌袭警报!
这一声巨响和耀眼的红光,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打破了广宁城东南角的寂静!
匠作营内,所有被惊醒或本就值守的士卒,都被这夜空中的血色光芒和巨响震得心头骇然!“敌袭!”的呼喊声终于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锣声、梆子声疯狂敲响!
距离匠作营不远的留守中军营地,以及广宁城其他区域的守军,也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警报惊动!无数火把被点燃,人影开始奔跑,号角声凄厉地划破夜空!
“浑塔额真!暴露了!”墙头上,一个白甲死士对着刚刚攀上墙头、脸色铁青的浑塔急声道。
浑塔望着夜空中那渐渐消散却已引起全城警觉的红光,又看了看下方已经陷入混乱和快速集结的明军营区,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戾气和遗憾。功败垂成!只差一点!
“计划有变!强攻!目标,那个放信号的工棚!找到徐承业,死活不论!其他人,制造混乱,掩护!”浑塔当机立断,发出了最冷酷的命令。既然潜伏暗杀已不可能,那就趁明军尚未完全组织起来,进行最后的强袭,完成核心目标!
“嗻!”
数十名已经登上墙头或正在攀爬的白甲死士齐声低吼,不再掩饰行踪,纷纷拔出顺刀、短斧、铁骨朵,如同下山的雪豹,从墙头直接跃下,或沿着绳索速降,凶悍无比地扑向正在集结的明军守卫和……那间亮着灯光、刚刚发射了信号弹的工棚!
“保护大人!” “结阵!挡住他们!”
匠作营的留守士卒虽然仓促,但毕竟是经历过战火的老兵,在低级军官的呼喝下,迅速以什为单位,依靠营内障碍物结成了简易的防御阵型。长枪手在前,刀盾手掩护,火铳手和弓弩手则寻找高处或掩体,开始零散地射击。
然而,这些白甲巴牙喇实在太强了!他们个人武艺精熟,配合默契,更兼身穿精良复合甲,普通弓箭和火铳在风雪和慌乱中难以对其造成致命伤害。他们如同尖刀,凶狠地插入明军刚刚成型的防线,刀光闪处,血花迸溅,惨叫声接连响起!
徐承业已经冲到了工棚门口,扶住了肩头中箭、脸色苍白的胡匠头。“胡师傅!撑住!”他将老人拖进工棚,迅速用布条为他简单包扎止血。
“大人……别管我……他们……他们冲进来了!”胡匠头虚弱地指着门外。
透过门缝,可以看到数名白色身影已经突破了外围零星的抵抗,正朝着工棚猛扑过来,当先一人身形矫健,眼神凶悍,正是浑塔!
徐承业咬牙,将胡匠头安置在工棚角落的厚重工作台下。他自己则捡起地上的一根沉重铁撬棍,又检查了一下腰间的手铳。工棚内还有几门覆盖着的火炮和一些散落的工具,但此刻都派不上用场。他背靠着冰冷的炮身,死死盯着那扇并不坚固的木门。
“砰!”
木门被狠狠撞开!浑塔带着三名白甲死士,如同煞神般冲了进来!他们一眼就看到了角落工作台下的胡匠头和背靠火炮、手持撬棍的徐承业。
“徐承业!”浑塔的汉语带着生硬的口音,却准确叫出了他的名字,眼中杀机爆射,“受死!”
他根本不给任何废话的机会,挥刀便上!刀光雪亮,带着一股惨烈的腥风!
徐承业不会什么高深武艺,但他常年摆弄沉重器械,力气不,反应也快。他低吼一声,不闪不避,双手抡起沉重的铁撬棍,朝着劈来的刀锋悍然砸去!完全是以命搏命的打法!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四溅!
浑塔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匠官竟有如此蛮力和胆气,刀身被震得微微发麻。但他战斗经验何等丰富,手腕一翻,刀势变削为刺,直取徐承业胸口!
徐承业撬棍太长,回防不及,只能竭力侧身!
“嗤啦!”刀尖划破了他胸前的皮袄和棉衣,带出一溜血珠!冰冷的刺痛让他一个激灵。
另外三名白甲死士也狞笑着围了上来,刀斧并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贼子敢尔!”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从工棚外炸响!紧接着,“砰砰砰!”数声火铳爆鸣几乎同时响起!
工棚门口,两名正要冲进来的白甲死士惨叫着被打翻在地!
韩成和耿瓛!两人浑身浴血(多是敌饶),带着十余名同样杀气腾腾的亲兵和闻讯赶来的巡逻精锐,如同旋风般杀了进来!韩成手持一杆染血的长枪,耿瓛则挥舞着双刀,两人眼神赤红,显然是经历了激烈的搏杀才冲到这里。
他们一进来,就看到徐承业遇险,顿时目眦欲裂!
“保护徐大人!”耿瓛双刀舞成一团银光,直接撞向围攻徐承业的一名死士!韩成长枪如龙,直取浑塔后心!
生力军的加入,瞬间扭转了工棚内的危局!
浑塔被迫回身,格开韩成的长枪,心中又惊又怒。明军的反应和支援速度超出了他的预计。眼看工棚外喊杀声越来越近,明军正在集结包围,他知道,刺杀徐承业的最佳时机已经失去,甚至他们这支孤军,也已陷入重围。
“撤!”浑塔当机立断,嘶声下令。虽然极度不甘,但再纠缠下去,所有人都要葬送在这里。
剩下的白甲死士闻令,毫不恋战,立刻逼开对手,护着浑塔,向工棚外冲杀。
“想走?!”韩成怒喝,挺枪急追。
“穷寇莫追!先护徐大人周全!清理残敌!”耿瓛较为冷静,喝止了韩成。外面风雪黑暗,敌情不明,首要任务是确保徐承业的安全和肃清已侵入营区的敌人。
浑塔等人武功高强,拼死突围,竟然真的让他们在明军合围完成之前,杀开一条血路,翻过营墙,消失在茫茫风雪与黑暗之郑只留下营区内二十余具双方战死者的尸体,以及浓重的血腥气在风雪中弥散。
战斗逐渐平息。匠作营留守士卒在军官指挥下,开始逐屋逐院搜索可能潜伏的残敌,救治伤员,清点损失。
徐承业捂着胸前的伤口,在韩成和耿瓛的搀扶下,走出工棚。寒风夹着雪沫吹来,带着浓烈的血腥味。他看着地上倒伏的袍泽尸体,看着受伤呻吟的弟兄,看着胡匠头被抬走时苍白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和悲怆涌上心头。
这些女真死士,是冲着他来的,是冲着“雷神之锤”来的!他们想在决战之前,扼杀大明的利器!
“徐大人,您伤势如何?”韩成关切地问。
“皮肉伤,无妨。”徐承业声音沙哑,却带着冰碴般的寒意,“速将簇情况,飞马禀报大将军!女真已派精锐死士潜入我后方,意图破坏匠作营,刺杀技术军官!请大将军务必警惕,并严查广宁内外,肃清残敌与内应!”
“是!”韩成肃然领命。
耿瓛则脸色阴沉:“这些鞑子,竟敢如此猖獗!徐大人,簇已不安全,请您立刻移驾至留守中军营盘,加派护卫!”
徐承业点零头,没有拒绝。他最后看了一眼狼藉的工棚和夜空,那信号火铳的红光仿佛还在视网膜上残留。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通过驿站快马和沿途烽燧,向着北方的奉集堡方向传递。
当常胜在行军途中,于翌日清晨接到这份染着血与火的紧急军报时,她正在用早膳。
她平静地看完军报上的每一个字,然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帐篷内的气温,仿佛瞬间降至冰点。所有侍立一旁的亲兵将领,都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仿佛实质般的寒意与威压,从这位一向沉稳的女统帅身上弥漫开来。
常胜抬起头,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寒。她开口,声音很轻,却让帐篷内的空气都为之凝固:
“传令前军耿炳文,加强戒备,谨防敌袭。”
“传令中军各部,加速前进。”
“再传令回广宁……”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层下挤出来的:
“留守诸将,给本帅彻查!凡有可疑,宁可错杀,不可放过!那些战死的女真死士,给本帅把他们的皮剥下来,做成战鼓!他们的首级,垒成京观,就立在广宁城外!”
“另,以本帅名义,行文辽东各卫所、堡寨:即日起,凡擒获或斩杀女真探子、死士者,无论军民,赏银百两,官升三级!凡有通风报信、助其隐匿者,一经查出,满门抄斩,夷其三族!”
“诺!”亲兵统领声音发颤,却不敢有丝毫迟疑,领命飞奔而出。
常胜独自坐在案前,目光再次落在那份军报上,落在“徐承业遇袭,负轻伤”那行字上。她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用力地,在那名字上划过。
帐篷外,风雪似乎更疾了。
但比风雪更冷的,是主帅心中那已被彻底点燃、足以焚尽一切的熊熊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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