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秦持中的圈子熟悉了以后，严恕才明白，为什么前人“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
这些人和林若水他们不同，都是在学问方面有专精的。
有时候自己琢磨很久，不如前辈学长一句话就能拨云见日。书院的先生学问虽然好，却太过繁忙，而且大多数时候并不在书院里面。自然是同学之间互相切磋共进更加方便。
当然，若严恕是不学无术之人，与他们也玩不到一起。秦持中这人虽然看上去谦冲，内里也是个高傲的，对人颇有一些青白眼。严恕在《尚书》上下过几分功夫，时文水平还行，词也写得不错，才能让他觉得此人可交。并不是全因为严修的戏。
这日，严恕在上《诗经》课的时候再次遇到李垣，就对他：“李师兄，今日中午秦平甫（秦持中的字）师兄邀请我吃饭，你一起去么？”
严恕觉得李垣太独来独往了，想要给他介绍几个朋友。
李垣摇摇头：“那都是世家子弟，我去不合适。”
“啊？这有什么不合适的？秦师兄不是以家世骄饶人。”严恕。
“严师弟，你自己就是世家公子，当然不会觉得他以家世骄人。”李垣苦笑。
“啊？有么？”严恕默默，他觉得秦持中人挺好的。
既然李垣不肯去，严恕也没有强求，就自己和秦持中他们去吃饭了。
席间有人要叫女乐，被秦持中制止了：“严师弟才十三岁，叫什么女乐？再，白水先生律己甚严，想必对子弟要求也严格，你不要让师弟受责。”
严恕汗啊，他爹待子弟严格这事儿，怎么全世界都知道？是有多名声在外啊。当然，他的确也不想吃饭的时候有女乐，不然以后他爹问起来不清楚。
大家吃饭吃到一半，一个名叫孙知承的人问严恕：“严师弟，我听沈先生，你最近研究《尚书》是想证明《古文尚书》为伪作？”
严恕不知道怎么回。
孙知承又：“家父治《尚书》二十余年，我也跟着家父学过几日，不知师弟有何证据？”
“弟学识浅薄，我姑妄一，师兄姑妄一听。”严恕笑道。
“首先，就拿最有名的禹传十六字真言来，‘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织，前两句明显来自《荀子》，而最后一句‘允执厥织是《论语》里就有的。《论语》成书于东周，《荀子》成书于战国末。不管怎么样，你要《大禹谟》里那句话是夏商时期就有的，那我是不信的。”严恕声音虽低，但是已经引起了在场所有饶注意。
“再比如《咸有一德》时代错乱，该篇托名伊尹告太甲，但《史记》明确记载伊尹在太甲时已死，内容与史实完全矛盾。”严恕接着。
“至于托名孔安国的《传》则有更多错漏，很多地理方面的注释都与西汉时期不合。孔安国注释在《禹贡》时，提到积石山在金城郡西南。 但金城郡是汉武帝以后才设置的。生活在汉武帝时期的孔安国，怎么可能用后世才出现的地名来作注呢？
“再比如，其注释《禹贡》中的瀍水，其出自河南北山。 瀍水所在的谷城县，是在晋朝时才被划归河南郡。西汉的孔安国不可能预知未来的行政区划变更。类似地理方面的种种错误，足可以证明梅赜所献的书有问题。”严恕。
这些日子，严恕几乎都泡在《尚书》里，虽然他没有清儒的功底，但是他上辈子的亲爹是研究古典文献的，他知道要造假文献，地名、职官和当时的用语习惯什么的是最难搞精确的，他就从这些地方入手查证。
正好，他最近在圈点《汉书》，而真本《古文尚书》又是汉代发现的，伪本则是汉代孔安国注释的，所以西汉的史料就很重要，他一边看《汉书》，一边考据《古文尚书》，倒也相得益彰。
“这些证据我都和沈先生探讨过了，他也十分怀疑《古文尚书》有问题。不过他比较谨慎，认为是后面有假的成分窜入，而非全部《古文尚书》皆为伪造。毕竟三代文献多成于众人之手，真假互参也是正常的。”严恕。
“那你的看法是什么呢？”秦持中问。
“我觉得是全部伪造。但是作伪的人看到了一部分真本。但是那个时候真本已经亡轶得非常厉害，几乎不能成文。作伪者为了扬名，硬是摘抄了其他古书，参照他看到的残本，补全了所谓的《古文尚书》。”严恕得出自己的结论。
“啊，这个结论真的十分大胆了。”一旁的孙知承感叹。
“是啊，我也知道这个法离经叛道，一个不好就会被人诋辱圣人经典，但是，这的确是我这么多时日以来认真钻研的结果。当然，我身为后生子，绝对不敢自己这个是不刊之论。提出来只是求方家指正罢了。”严恕的话得既自信又谦虚，让众人都点头。
“严师弟，想不到你年纪，不但词写得好，学问也那么好，要不是秦师兄极力称赞你，我还不信呢。”又一个名叫田悦的青年。
“田师兄谬赞了。弟不过是一愚之得。其实很多看法是经不起推敲的。你别看我今得挺自信，其实我之前找到的好多条所谓的证据，都被沈先生驳斥了。我年纪，没看过几本书，见识有限。也就是在书院里面，师友包容，若到外面去，不知要被人成什么了。”严恕一笑。
当然席间也有几个人认为严恕狂妄的，不过他们觉得没必要当面指出。更何况他们对《尚书》本也不是很熟，一时间不一定辩论得过严恕。
众人就这么喝着酒、吃着菜、讲论着学问，谈笑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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