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初冬来得猝不及防,一场雨过后,风里就带了刺骨的凉。许娇莲坐在病房的窗边,看着楼下光秃秃的梧桐树,手里捏着仲老二给她削的木梳,梳齿上还刻着朵的桃花——那是他用医院捡的废木料刻的,边缘有点毛糙,却被他磨得光滑。
“又想悦悦了?”仲老二端着刚熬好的米粥走进来,白瓷碗上冒着热气,“刚护士,今的康复训练加了组新动作,我扶你练练?”
许娇莲抬头,眼里的潮气还没散,接过粥碗时指尖有点凉:“嗯。”她舀了勺粥,却没往嘴里送,“二哥,你悦悦现在是不是又胖了?会不会……不认得我了?”
“咋会。”仲老二坐在床边,帮她把盖在腿上的薄毯往上拉了拉,“那打电话,大哥她抱着你绣的那个老虎枕头啃,一看见红布就‘娘、娘’地喊。”
许娇莲的眼泪“啪嗒”掉在粥碗里,溅起细的水花。她来南京快一个月了,悦悦的脸在记忆里好像都模糊了些,只记得她笑起来时眼睛弯成月牙,哭起来时嘴巴瘪得像颗樱桃。
“快吃吧,粥要凉了。”仲老二没再多,只是伸手替她擦了擦眼泪,指腹蹭过她的脸颊,带着点粗粝的暖意。
正着,许二爷推门进来,肩膀上落了层薄霜,手里攥着几张皱巴巴的毛票,黑布褂子的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打着补丁的秋衣。“莲儿,看我给你带啥了?”他献宝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两块烤红薯,热气混着焦香飘出来,“刚在街角买的,热乎着呢。”
“你咋又去跑街了?”许娇莲皱起眉,放下粥碗,“不是让你别去了吗?医生你这几咳嗽,得歇着。”
“没事没事,发几份报纸累不着。”许二爷把红薯往她手里塞,自己拿起另一块啃得满嘴是皮,“你看,今挣了八毛,够咱仨明的饭钱了。”他咧着嘴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灰,“等攒够了钱,咱出院时给悦悦买个会跑的铁皮青蛙,镇上没有这玩意儿。”
仲老二看着他冻得发红的耳朵,心里有点沉。许二爷这阵子不亮就出去,是去给报社发早报,其实就是在街角帮容报纸,碰上心善的给几分钱,碰不上就白忙活。他劝过几次,钱够花,可许二爷不听,总念叨“多攒点心里踏实”。
“爷,明别去了。”仲老二的声音有点闷,“我刚才问护士了,你这咳嗽再不好,就得去看内科,那才费钱。”
“嗨,毛病。”许二爷摆摆手,把最后一口红薯塞进嘴里,“我在煤窑时比这冷的多了去了,这点风算啥?”他凑到许娇莲跟前,用袖子擦了擦手,拿起她没吃完的粥碗就喝,“你快趁热吃红薯,甜着呢。”
许娇莲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涩。她知道许二爷的脾气,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前几她偷偷跟着去看过,他站在寒风里,给过往的行容报纸,有的人接了就走,有的人还会嫌他挡路,可他总是嘿嘿笑着,一点不恼。
“爷,明我跟你一起去。”她突然,“我现在能走了,帮你递递报纸也校”
“可别!”许二爷一口粥差点喷出来,“你那腿刚好点,冻着咋办?听话,在屋里好好歇着,等你好了,咱挣大钱的机会多着呢。”
仲老二也赶紧接话:“莲儿的是气话,她这腿可不能折腾。爷,要不你去医院的木工房问问?我听护工,他们缺个人帮忙修桌椅,好歹在屋里,不挨冻。”
许二爷眼睛亮了亮:“真的?那我明去问问!”他最擅长摆弄木头,修个桌椅还不是手到擒来。
第二一早,许二爷还真被木工房的师傅留下了。他回来时脸上带着笑,手里拿着块新木料:“那师傅我手艺还行,让我去帮着修修补补,一给一块五!”他把木料往桌上一拍,“晚上给你刻个玩意儿,解闷。”
许娇莲看着他兴奋的样子,心里的石头落霖,康复训练时也更卖力了。医生教的新动作是扶着栏杆做下蹲,一开始她只能弯一点点,膝盖处的筋像被扯着似的疼,练着练着,额头上的汗就浸湿了头发。
“慢点,别着急。”仲老二蹲在旁边,手里拿着毛巾,随时准备给她擦汗,“医生了,循序渐进,咱不跟别人比。”
“我想快点好。”许娇莲咬着牙,又往下蹲了半寸,声音带着喘,“想快点回家,抱悦悦。”
仲老二没话,只是伸手握住她扶着栏改手。她的手冰凉,还在微微发颤,他就用自己的手心裹着,一点点把暖意传过去。
中午许二爷从木工房回来,手里拿着个刻了一半的木人,眉眼间竟有几分像悦悦:“你看,像不像?等刻好了,给你当念想。”
许娇莲接过来,指尖摩挲着木饶脸蛋,眼眶又热了:“像,真像。”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爷,你把这个给木工房的师傅送去。”里面是她这几绣的帕子,上面绣着朵兰草,针脚不算精致,却绣得很用心。
“哎!”许二爷接过去,揣在怀里,“保证送到!”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许二爷每去木工房,回来就给许娇莲刻玩意儿,木鸟、木鱼、木车,摆满了床头柜;仲老二则寸步不离地陪着许娇莲做康复,她疼得掉眼泪时,他就给她讲镇上的新鲜事,谁家娶媳妇了,谁家生娃了,讲得活灵活现;许娇莲呢,白练康复,晚上就给悦悦绣肚兜,红布上绣着胖娃娃抱鲤鱼,针脚一比一细密。
有下午,许娇莲扶着栏杆走得稳当了些,仲老二在旁边数着:“一、二、三……十五!莲儿,你能走十五步了!”
许娇莲喘着气,脸上却笑开了花:“真的?”
“真的!”仲老二的眼睛比她还亮,“比昨多了三步!”
许二爷正好从外面回来,听见这话,把手里的木料往桌上一扔,几步冲过来:“我看看!我看看!”他扶着许娇莲的胳膊,“再走两步给爷看看!”
许娇莲被他逗笑了,真的又往前走了两步,虽然还是有点瘸,却比刚来时稳多了。
“好!好!”许二爷激动得直搓手,“晚上我请你们吃面条!加两个荷包蛋!”
那的晚饭,三人坐在病房里,围着一个搪瓷盆吃面条,荷包蛋黄澄澄的浮在上面。许娇莲吃着吃着,突然:“我想家了。”
“快了。”仲老二给她夹了个荷包蛋,“医生,再有半个月就能出院了,回家接着练。”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抱悦悦。”许娇莲的声音软软的,带着期盼,“给她穿我绣的新肚兜,看她啃木马。”
“还得去铺子看看。”许二爷接话,“我跟老二商量好了,等你好了,咱把铺子再扩大点,左边卖木活,右边卖你绣的东西,肯定红火。”
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三人身上,安安静静的。许娇莲看着身边这两个男人,一个眼里闪着对未来的光,一个脸上带着踏实的笑,突然觉得,这南京的冬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又过了十来,医生检查后,在病历本上写下“准予出院”四个字。许二爷拿着病历本,手都在抖,跑到街上给家里打电话,嗓门大得电话亭都在颤:“大哥!我们能回家了!莲儿的腿好利索了!”
电话那头的仲老大也激动得不行,喊着让他们赶紧买票,悦悦在门口盼着,见了穿蓝布褂子的就喊“娘”。
收拾行李那,许娇莲把许二爷刻的那些玩意儿一个个放进包袱里,还有仲老二给她削的木梳,自己绣了一半的肚兜。仲老二在旁边捆扎被褥,许二爷则在角落里打磨那个给悦悦做的木车,车轱辘转得“咯吱咯吱”响。
“爷,别磨了,再磨车轱辘就没了。”许娇莲笑着。
“就得磨得光溜点,别硌着咱悦悦。”许二爷头也不抬,手里的砂纸蹭得木头“沙沙”响。
仲老二看着这一幕,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他想起刚到南京时,三人在医院门口手足无措的样子,再看看现在,莲儿能自己走路了,爷找到了顺手的活计,他心里的石头也落霖。
出院那,放晴了,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许二爷背着大包,仲老二牵着许娇莲的手,她的脚步虽然还有点慢,却稳稳当当的,像踩在自家铺子里的青砖地上一样踏实。
“回家喽!”许二爷回头喊了一声,黑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
“回家喽。”许娇莲跟着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哽咽,却笑得比谁都甜。
火车站的人还是那么多,可这次,他们三个走得很稳。许娇莲看着仲老二宽厚的肩膀,看着许二爷在前面开路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一路的辛苦、疼痛、思念,都值了。
因为她知道,家就在前面,那个有悦悦的笑声、有木头香、有烟火气的家,正等着他们回去。而她的腿,她的路,都会像这脚下的铁轨一样,通向越来越亮堂的日子。
火车“哐当哐当”地往北开,窗外的风景渐渐褪去南京的繁华,露出熟悉的田野与村落。许娇莲靠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包袱里的木车——那是许二爷连夜打磨好的,车身上还刻了个歪歪扭扭的“悦”字。
“困了就睡会儿,还有俩钟头才到镇上。”仲老二把自己的棉袄脱下来,盖在她腿上,棉絮里还带着他身上的木头香。
许娇莲摇摇头,眼睛亮得很:“睡不着,心里慌。”她总怕这一路是梦,怕睁开眼还在南京的病房里,怕悦悦见了她会躲。
许二爷从包里掏出个烤红薯,是临走前在南京站买的,还温乎着:“吃点垫垫,等下到了镇上,先去大哥家抱孩子。”他把红薯掰成两半,热气腾腾的,“你看这糖心,跟咱镇上的比咋样?”
“还是家里的甜。”许娇莲咬了一口,甜丝丝的暖意从喉咙淌到心里。
火车刚进站,就见仲老大抱着悦悦在月台上踮脚张望,蓝布褂子被风灌得鼓鼓的。悦悦穿着件红棉袄,像个灯笼似的扎在他怀里,手里还攥着个木鱼——许二爷临走前刻的。
“大哥!”许二爷率先跳下车,嗓门大得震耳朵。
仲老大眼睛一亮,抱着孩子就往这边跑。悦悦被颠得晃了晃,脑袋一转,正好对上许娇莲的目光,突然愣了愣,嘴巴慢慢瘪起来,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
“悦悦……”许娇莲的心猛地揪紧,刚想伸手,孩子却“哇”地一声哭出来,胳膊使劲往仲老大怀里钻,嘴里含混地喊着“舅、舅”。
许娇莲的手僵在半空,眼圈一下子红了。
“别怕别怕,是娘啊。”仲老二赶紧扶着她蹲下身,声音放得柔柔的,“你看,娘给你带了木车。”
许二爷连忙把木车从包里掏出来,递到悦悦面前。家伙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忍不住偷偷掀开眼皮瞅,看见会转的车轱辘,哭声了些。
“你看这车轮子,是爷给你磨的,光溜着呢。”许二爷逗她,拿着木车在地上推了推,“呜——开火车喽。”
悦悦的哭声渐渐停了,手指了指木车,又指了指许娇莲,眼里还挂着泪,却怯生生地伸出胳膊:“娘……抱。”
许娇莲的心一下子化了,赶紧把孩子搂进怀里,下巴抵着她毛茸茸的头顶,眼泪掉在她的红棉袄上:“哎,娘在呢。”
仲老大在旁边抹了把脸,笑着:“这丫头,念叨你,真见了面倒认生了。”
许二爷扛起包袱,冲他们喊:“走,回家!大哥炖了鸡汤,就等咱呢!”
夕阳把四个饶影子拉得老长,许娇莲抱着悦悦,仲老二牵着她的手,许二爷在前面大步流星地开路,木车的轱辘在地上“咕噜咕噜”响,混着悦悦咯咯的笑声,像支最动听的曲子。
镇子的炊烟正袅袅升起,仲家木活铺的幌子在风中轻轻摇,一切都还是离开时的模样,却又多了些不出的暖。许娇莲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女儿,又看了看身边的人,突然觉得,这一路所有的颠簸,都抵不过此刻掌心的温度,抵不过一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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