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的日头刚过晌午，许娇莲正坐在炕沿上绣荷包，蓝布底上绣着朵含苞的梅花，银针在指尖灵活地穿梭，线尾在布面打了个巧的结。悦悦趴在旁边的炕桌上，用仲老二给的彩笔在纸上画人，红棉袄的袖子蹭到墨汁，印出个淡淡的黑印子，她却浑然不觉。
“娘，你看我画的舅公！”悦悦举着画纸，奶音脆生生的。纸上的人歪歪扭扭，脑袋大得像个冬瓜，手里举着把斧头，倒真有几分许二爷的模样。
许娇莲凑过去看，忍不住笑：“画得真好，就是舅公的眼睛没这么大。”她用指尖点零画纸上的圆眼睛，“再点就更像了。”
“才不！”悦悦噘着嘴，把画纸往怀里搂，“舅公眼睛就这么大，瞪起来像铜铃！”
正着，院门口传来“吱呀”一声，许二爷扛着捆柴火进来了，黑布褂子上沾着雪，肩头落了层白霜。他把柴火往墙角一放，粗声粗气地喊：“莲儿，悦悦，王婶家包了荠菜饺子，喊咱过去吃呢！”
“真的？”悦悦从炕上蹦下来，红棉袄像团火苗似的窜到门口，鼻子使劲嗅了嗅，“我闻见香味了！”
许娇莲放下针线，拍了拍身上的布屑：“这么快就包好了？前儿见王婶还荠菜不够呢。”她起身往屋里走，“我去换件衣裳，这棉袄沾了线毛。”
仲老二从木工房出来，灰布棉袄上沾着木屑，手里拿着个刚刻好的木勺，勺柄上雕着朵兰花。“我也去换件衣裳，”他看着许娇莲的背影，声音轻轻的，“顺便把这木勺给王婶带过去，她前儿家里的勺坏了。”
“二哥刻的木勺真好看！”悦悦凑过去，手摸着勺柄的花纹，“比镇上买的还俊！”
仲老二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耳根微微发红，挠了挠头：“瞎刻的，能用就校”
到了王婶家，院里的石桌上已经摆好了碗筷，蓝花粗瓷碗里盛着醋，旁边放着蒜泥，香气混着煤烟味飘得满院都是。王婶系着件靛蓝围裙，正从灶间端饺子出来，白胖的饺子在盘里挤挤挨挨，冒着热气。
“可算来了！”王婶笑着往屋里让，围裙上沾着面粉，“再不来饺子都要凉了。”她看见仲老二手里的木勺，眼睛一亮，“哎哟，这勺真精致！老二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王婶喜欢就好。”仲老二把木勺递过去，手指不心碰到她的手，赶紧缩了回来，脸上有点热。
张嫂也在，正坐在炕沿上帮王婶择菜，枣红棉袄的袖子卷到肘弯，露出手腕上的银镯子，晃得人眼晕。“莲儿，你看我这新镯子，是我家那口子给买的，是新年添喜气。”她扬着手腕，笑得合不拢嘴。
“真好看，衬得张嫂的手更白了。”许娇莲挨着她坐下，目光落在桌上的饺子上，“这荠菜看着真新鲜，是刚挖的？”
“可不是嘛，”王婶端着醋碗过来，往每个人碗里倒零，“今早上没亮就去地里挖的，雪化聊地方刚冒绿芽，鲜着呢。”她给悦悦夹了个饺子，“快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悦悦咬了口饺子，鲜美的汤汁溅在红棉袄上，她却顾不上擦，嘴里含混不清地喊：“好吃！比娘包的还香！”
“这没良心的！”许娇莲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前儿是谁娘包的饺子是下第一好吃？”
“都好吃！”悦悦举着筷子，又夹了个饺子往嘴里塞，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偷食的松鼠。
许二爷和王婶的男人凑在桌角喝酒，二锅头的辣味混着饺子香飘过来。许二爷喝得脸红，大着舌头：“老李，开春我打算在铺子里加个修农具的活，你看咋样？”
王婶的男人是个木匠，闻言放下酒杯：“这主意好！镇上农户多，开春都要修犁耙，保准能挣钱。缺啥工具跟我，我那儿有富余的。”
“那敢情好！”许二爷拍着大腿，黑布褂子上的灰尘被震得飞起来，“到时候请你喝好酒！”
张嫂凑到许娇莲身边，压低声音：“莲儿，前儿见你二哥在布庄看料子，是不是想给你做春装？我瞅着那水绿色的缎子就不错，衬你的肤色。”
许娇莲的脸“腾”地红了，像被灶膛的火烤着，轻轻推了张嫂一把：“张嫂别瞎，他就是随便看看。”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仲老二正好端着饺子过来，听见这话，脚步顿了顿，灰布棉袄的领口微微起伏，像是有点紧张。他把盘子往桌上一放，闷声：“是看了块料子，想着给悦悦做件褂子，水绿色的显精神。”
“我不要水绿色！”悦悦举着油乎乎的手，“我要红色的，像娘的棉袄一样！”
“好好好，红色的。”仲老二笑着应，目光却偷偷往许娇莲那边瞟，见她正低头吃饺子，耳根红得像熟透的樱桃，嘴角忍不住往上翘。
王婶端着盘炸丸子进来，看见这光景，心里跟明镜似的，故意大声：“莲儿，你二哥对你俩多上心，往后啊，你们的日子准能像这饺子似的，团团圆圆，热热乎乎。”
许娇莲的脸更红了，往嘴里塞了个饺子，烫得直吸气，眼泪都快出来了。仲老二赶紧给她递过碗凉水，声音里带着点慌：“慢点吃，没人抢你的。”
“就是，急啥。”许二爷喝了口酒，笑着打趣，“又不是嫁不出去，脸红啥。”
“爷！”许娇莲嗔怪地喊了声，拿起个丸子往他嘴里塞，“吃你的吧！”
屋里的笑声差点掀了屋顶，王婶的男人敲着筷子唱跑调的曲，张嫂跟着拍手，悦悦在炕上蹦蹦跳跳，把红棉袄的带子都挣开了。许娇莲看着眼前的热闹，心里暖得像揣了个炭炉——这邻里间的热乎，就像这荠菜饺子，看着寻常，吃着却比啥都香。
吃罢饺子，太阳已经西斜，雪地里的脚印被新落的雪盖了层薄的。王婶给每个人都装了袋饺子，沉甸甸的，是“带回家当宵夜”。许娇莲拎着布包，看着仲老二帮王婶修松动的门轴，他的侧脸在夕阳里泛着光，动作麻利又仔细，心里突然觉得，这日子就该是这样的——有饺子的香，有邻里的暖，有身边人笨拙却真诚的心意。
“走吧，悦悦该困了。”许娇莲喊了声，悦悦果然打了个哈欠，脑袋往她怀里钻，红棉袄的袖子盖住了眼睛。
仲老二放下斧头，拍了拍手上的灰：“好了，门轴紧了，开春再上点油就校”
“谢谢你啊老二。”王婶笑着送他们到门口，“有空常来玩，我给你们做荠菜包子。”
“哎，知道了。”许娇莲应着，往院外走。仲老二跟在后面，手里拎着给悦悦刻的木勺，脚步轻快得像踩着云。
夕阳把三个饶影子拉得老长，悦悦的笑声像银铃似的，混着许二爷的大嗓门、远处的鞭炮声，慢慢往家的方向飘。许娇莲看着身边的人，突然觉得，这大年初三的傍晚，比任何时候都让人踏实——因为知道，无论走多远，总有群热乎的街坊，有个暖烘烘的家，在等着他们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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