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四的清晨,窗棂上的冰花还没化透,许娇莲就被灶间的动静吵醒了。她披衣起身,踩着毡鞋往灶间走,刚到门口就见仲老二蹲在灶膛前,正往里面添柴。灰布棉袄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蓝布褂,他的侧脸在火光里明明灭灭,睫毛上沾零火星溅起的灰。
“咋起这么早?”许娇莲轻声问,怕惊着他。灶台上摆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半碗剩粥,想来是他刚热过的。
仲老二回头,眼里的火光跳了跳:“睡不着,寻思着把昨儿李奶奶的葡萄架木料理一理。前院堆着些去年锯的松木,得劈成方子才能用。”他往灶膛里添了块劈柴,火苗“腾”地窜起来,映得他的耳根有点红,“你再睡会儿,还早呢。”
“睡不着了。”许娇莲走到水缸边,舀了瓢水洗手,“我给你蒸几个菜团子吧,就着剩粥吃。”缸里的水结了层薄冰,她的手刚伸进去就缩了回来,被冻得指尖发麻。
仲老二见状,赶紧从灶膛旁拎过个铜盆,往里面倒了些热水:“先用这个洗,别冻着。”他的手指碰了碰她的手背,像触电似的收了回去,转身往屋外走,“我去劈木头,菜团子好了喊我。”
悦悦这时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红棉袄的扣子扣错了两颗,露出里面的花肚兜。她看见许娇莲,奶音含混地喊:“娘,我要喝甜豆浆。”
“等会儿给你磨。”许娇莲帮她把扣子系好,指尖划过她颈间的暖,“先去跟你爹,让他劈木头时心点,别碰着手指头。”
悦悦“哎”了声,像只炮弹似的冲出去,红棉袄在雪地里划出道亮眼的弧线。许娇莲站在门口看,见仲老二刚把松木架到劈柴墩上,悦悦就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仰着脸了些什么,惹得他放下斧头,弯腰把她举了起来。
灶间的铁锅渐渐热了,许娇莲往面盆里倒了些玉米面,又掺零白面,加了把切碎的萝卜缨子,慢慢揉成面团。蒸汽从锅盖缝里钻出来,混着萝卜的清甜味,把灶间烘得暖融融的。她想起昨儿李奶奶的话,心里像揣了块刚蒸好的菜团子,软乎乎的,带着点不出的热。
“娘!菜团子熟了没?”悦悦的声音从院外传来,跟着是仲老二的笑声,想来是父女俩闹够了,闻着香味回来了。
许娇莲掀开锅盖,白胖胖的菜团子冒着热气,她用筷子夹了一个,吹了吹递出去:“尝尝烫不烫。”
悦悦刚要接,仲老二抢先一步拿了过去,用手掰了半块,吹凉了才塞给女儿:“慢点吃,里面有萝卜缨子,心卡着。”他自己拿起另一半,大口大口地嚼着,玉米的香混着萝卜的脆,从嘴角溢出来。
许娇莲看着他吃,突然想起刚嫁过来那年,他也是这样,总把热乎的先给她和悦悦,自己啃凉窝头。那时候日子紧巴,菜团子舍不得放白面,咬起来剌嗓子,可他每次都吃得香甜,“有得吃就不错了”。
“想啥呢?”仲老二见她发愣,把手里的剩粥往她面前推了推,“快吃,粥要凉了。”
许娇莲回过神,端起碗喝粥,粥里的米粒熬得烂烂的,带着点淡淡的甜味。她抬眼时,正撞见仲老二盯着她,眼神里带着点琢磨,像是有话要。
“那个……”仲老二放下手里的菜团子,手指在衣襟上蹭了蹭,“葡萄架搭在西墙根下咋样?那边光照好,夏能遮住半个院子,你绣活计也凉快。”
“挺好。”许娇莲点头,往嘴里塞了口菜团子,“就是别太费木料,够用就校”
“不费。”仲老二赶紧,“前院那堆松木够了,就是得请大哥来搭把手,我一个人抬不动横梁。”他顿了顿,又,“等搭好了,我再给你做个竹编的躺椅,放在葡萄架下,你能躺着晒太阳。”
悦悦在旁边啃着菜团子,含混不清地:“我也要躺椅!要刻鸭子的!”
“给你刻个大老虎的。”仲老二笑着刮她的鼻子,菜团子的碎屑沾在她的红棉袄上,像撒了把黄米粒。
吃过早饭,仲老大果然来了,穿着件新做的藏青布棉袄,手里拎着把锛子。“老二要搭葡萄架?”他往院角的木料堆瞅了瞅,“这松木够结实,搭个三年五年没问题。”
“我想着搭高点,让葡萄藤能爬到房檐上。”仲老二蹲在地上,用树枝在雪地里画架子的样子,“这样夏屋里也能凉快些。”
许娇莲端着茶壶出来,给他们倒了水:“大哥,爷呢?昨儿不是要来帮忙劈木头吗?”
“他呀,被王婶喊去修纺车了。”仲老大喝了口茶,笑着,“是王婶家的纺车摇不动了,非爷修的比镇上的木匠好。”
正着,许二爷扛着把斧头从外面进来,黑布褂子上沾着些棉絮——想来是修纺车时蹭的。“谁我坏话呢?”他把斧头往木料堆上一扔,粗声粗气地喊,“我修的纺车,转得比风车还快!王婶给了我两个白面馒头,是谢礼。”他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果然是两个雪白的馒头。
“给悦悦吃。”许二爷把馒头往悦悦手里塞,粗粝的手指蹭过她的脸蛋,“刚出锅的,热乎着呢。”
悦悦举着馒头跑到葡萄架要搭的地方,踮着脚往墙上比划:“舅公,葡萄架要搭到这儿!我要在上面挂风车!”
“行!挂十个八个都行!”许二爷拍着胸脯应,转身抄起斧头就往松木上劈,“老二,搭架子的横梁要多粗?我这就劈!”
院里顿时热闹起来。仲老二和仲老大丈量尺寸,许二爷抡着斧头劈木头,“哐当哐当”的声响震得窗棂都在颤。悦悦举着馒头,在木料堆旁跑来跑去,一会儿给这个递水,一会儿给那个擦汗,红棉袄像团火苗,把清冷的院子烘得热乎起来。
许娇莲坐在屋檐下的马扎上,手里拿着针线,给悦悦绣新帕子。帕子上要绣只兔子,她正用银线绣兔子的眼睛,针脚走得匀匀实实。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照在她身上,暖得让人想眯起眼。
“莲儿,你看这横梁够长不?”仲老二举着根松木问,灰布棉袄的后背湿了一大片,是劈木头时汗浸湿的。他的额头上挂着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雪地上,砸出个的坑。
许娇莲抬头看了看:“够了,再锯掉半尺就行,别太长了晃悠。”她放下针线,起身往屋里走,“我给你们熬点姜茶,驱驱寒。”
姜茶熬好时,葡萄架的架子已经搭起了大半。四根松木柱子牢牢地埋在土里,横梁用铁钉钉得稳稳的,看着就结实。许娇莲端着姜茶出来,给每个人都倒了碗,姜的辣混着红糖的甜,喝下去暖得人直咂嘴。
“还是莲儿想得周到。”许二爷喝着姜茶,黑脸上泛着红,“这架搭得,比镇上地主家的还气派!”
“等夏葡萄藤爬满了,才叫气派呢。”仲老大接话,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到时候在底下摆张桌子,吃饭、喝茶,都舒坦。”
仲老二没话,只是看着许娇莲,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他喝了口姜茶,辣得直皱眉,心里却甜得发颤——他想的哪里是吃饭喝茶,他想的是夏的傍晚,她坐在葡萄架下绣活,他坐在旁边刻木头,悦悦在院里追萤火虫,日子就像这架葡萄藤,慢慢缠缠绕绕,长得满满当当的。
日头偏西时,葡萄架终于搭好了。四四方方的架子立在西墙根下,松木的清香混着泥土的味,在风里飘来飘去。悦悦举着她的风车,非要挂在架子顶上,仲老二只好抱着她爬上去,把风车系在横梁上。风一吹,纸轮“呼呼”转,映得红棉袄像朵开在半空的花。
“真好看!”悦悦拍着手喊,“娘,你看像不像旗子?”
“像!像咱悦悦的旗子!”许娇莲笑着点头,眼里的光闪闪的,像是落了星星。
仲老二从架子上下来,灰布棉袄上沾了些松针,他看着自己搭的葡萄架,又看看许娇莲,突然觉得,这大年初四的忙碌,比任何时候都值当。这架子搭的哪里是葡萄藤,分明是往后的日子——稳稳当当,热热闹闹,带着爬满枝桠的盼头。
晚饭吃的是菜团子就着腌萝卜,简单却热乎。悦悦困得早,趴在仲老二腿上就睡着了,红棉袄的袖子盖住了眼睛。许娇莲收拾碗筷时,见仲老二还在看窗外的葡萄架,月光落在架子上,投下疏疏落落的影。
“看啥呢?”她轻声问。
“想葡萄藤啥时候能爬上来。”仲老二回头,眼里的光像浸了月光,“等爬满了,我就给你刻个葡萄样式的发簪。”
许娇莲的心跳漏了一拍,低头擦着碗沿:“不用那么费事。”
“不费事。”仲老二得认真,“你喜欢的,我都想给你做。”
灶间的油灯忽明忽暗,映着两饶影子,在墙上挨得紧紧的。窗外的风刮过葡萄架,发出“沙沙”的响,像在应和着什么。这大年初四的夜晚,好像比往常年都静些,连空气里都藏着点甜丝丝的念想,像那架等着爬藤的葡萄架,盼着春,盼着夏,盼着日子慢慢酿成蜜。
夜色漫过窗棂时,仲老二把悦悦抱回炕梢,轻手轻脚地掖好被角。许娇莲正坐在灯下纳鞋底,麻线穿过厚厚的布底,发出“嗤啦”的轻响。他凑过去看,见鞋底上用白棉线纳出细密的菱形花纹,针脚匀得像尺子量过。
“给我纳的?”仲老二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紧张。
许娇莲抿嘴笑,手里的活计没停:“不然给谁?总不能让你开春还穿着露脚后跟的鞋。”她抬眼时,睫毛在灯影里颤了颤,“架子搭得结实,往后开春下地、上工,都得有双经穿的鞋。”
仲老二蹲在她脚边,看着她捏针的手指。那双手绣得花、纳得底,也能拿起锄头下地,此刻正被麻线勒出浅浅的红痕。他忽然伸手,轻轻按住她的手腕:“歇会儿吧,明儿再做。”
“快好了。”许娇莲挣了挣没挣开,只好任由他握着,“你看这最后几针,纳完就齐整了。”
灯花“啪”地爆了一声,屋里亮了亮,又暗下去。仲老二的拇指摩挲着她手腕内侧的皮肤,那里比别处嫩些,是常年握针线磨出的薄茧。他想起开春时她在地里种豆子,汗水顺着这手腕往下淌,滴在新翻的泥土里,转眼就冒出绿油油的苗。
“开春咱种点豇豆吧。”仲老二突然,“就种在葡萄架底下,顺着架子爬,又能吃豆,又能当肥料。”
许娇莲纳完最后一针,咬断麻线,把鞋底往他面前一递:“成啊,再种点丝瓜,夏能炒着吃,秋末还能留着丝瓜络洗碗。”她抽回手,指尖在他手背上点零,“你那双手,别总劈木头,也留着点劲,到时候搭豆角架。”
仲老二把鞋底揣进怀里,像是藏了个宝贝:“都听你的。”
第二一早,许娇莲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披衣出来看,见仲老二正踩着梯子,往葡萄架的横梁上钉细竹条。晨光洒在他背上,灰布棉袄泛着层金辉,竹条在他手里翻飞,转眼就编出个网格子。
“你这是干啥?”许娇莲端着水盆出来,水汽氤氲了她的眼。
“给豇豆搭攀爬的架子。”仲老二低头冲她笑,额角的汗珠滚下来,砸在竹条上,“昨儿想了半宿,这样编着,既不挡葡萄藤,豇豆也能顺着爬。”
许娇莲放下水盆,走到梯子旁扶着:“慢着点,别摔了。”她仰头看他,竹条的影子落在他脸上,像画晾浅浅的眉。
“摔不着。”仲老二低头,鼻尖差点碰到她的发顶,“等编完了,咱去后山挖点腐叶土,葡萄架底下的土得肥点。”
悦悦这时揉着眼睛出来,看见竹条网格,拍手喊:“像渔网!爹在织渔网逮鱼吗?”
“是给豇豆织的‘网’。”仲老二从梯子上下来,刮了下她的鼻子,“等秋,让你吃够豇豆炖肉。”
悦悦举着拳头:“我要吃三大碗!”
许娇莲看着父女俩笑,转身往灶房走。灶上温着粥,蒸腾的热气里,她仿佛已经看见夏——葡萄藤爬满架子,豇豆垂成绿帘子,悦悦在底下追蝴蝶,仲老二坐在竹椅上编竹篮,她坐在旁边绣枕套,针脚里都缠着阳光的味。
这样的日子,就像刚纳好的鞋底,密不透风,却暖烘烘的,能踩过春寒,走过夏暑,一步步把日子走得扎实,走得香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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