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三月，风里的暖意越发稠了，葡萄架的新藤抽了尺把长，嫩得能掐出水。许娇莲蹲在架下，往土里埋骨粉，是仲老二从镇上兽医站讨来的，能让藤爬得旺。
“娘，张爷爷的羊下羔了！”悦悦举着个柳编篮跑过来，篮子里装着几颗刚摘的榆钱，绿莹莹的像串铜钱。她身上的浅绿夹袄早换成隶衫，是许娇莲用剩的云锦料子拼的，袖口绣着圈葡萄藤，跑起来像只轻快的鹿。
“慢点跑，别摔着。”许娇莲帮她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发烫的脸蛋，“榆钱摘这么多，够蒸窝窝了。”
仲老二扛着锄头从菜畦回来，裤脚沾着湿泥，肩头落了片榆钱。“张爷爷让去喝羊汤，新下的羔子汤鲜。”他往葡萄架上瞅，见新藤缠着竹竿往上爬，眼里漾起笑意，“这骨粉真管用，比去年长得快。”
“那是你浇水勤。”许娇莲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中午就蒸榆钱窝窝，配羊汤正好。”她往灶房走，见窗台上的粗瓷瓶里插着支新摘的桃花，粉嘟嘟的，是仲老二早上从后山折的。
灶间很快飘起面香。许娇莲把榆钱拌进玉米面，加零盐和葱花，揉成圆滚滚的窝窝，往笼屉里一摆，像排胖乎乎的绿元宝。仲老二蹲在灶前烧火，火光映着他的侧脸，胡茬刮得干干净净，是许娇莲昨儿用新磨的剃刀给他剃的。
“你那中堂绣得咋样了？”仲老二往灶膛里添了块柴，“李老板托人来问了两回。”
“快了，就剩最后几缕金线。”许娇莲往面盆里加水，“等绣完了，咱去镇上换点钱，给你扯块新布做褂子。”
“不用，我这褂子还能穿。”仲老二看着她的手，指尖沾着玉米面，像落了层金粉，“给你买支新簪子吧，上次那支木簪，边角磨得差不多了。”
悦悦趴在门框上，嘴里叼着根榆钱：“娘要戴红头绳！像新娘子那样！”
许娇莲的脸微微发烫，往灶膛里塞了把松针：“孩子家别瞎。”火“腾”地窜起来，映得她的脸红扑颇，像枝熟透的桃花。
中午喝羊汤时，张爷爷坐在炕沿上，捋着白胡子直咂嘴：“还是莲儿做的窝窝香，比城里铺子卖的还地道。”他往仲老二碗里舀了勺汤，“你子有福气，娶了个会过日子的媳妇。”
仲老二嘿嘿笑，往许娇莲碗里夹了块羊肉：“她啥都好。”许娇莲低头喝汤，耳根却红了，羊汤的热气裹着心里的甜，暖得人想眯起眼。
饭后，张爷爷要走，仲老二送他到门口，两人站着了会话。许娇莲听见张爷爷：“后山的桃树都开花了，明儿带莲儿去看看，拍个照，留个念想。”仲老二应着“好”，声音里的笑藏不住。
许娇莲坐在绣架前，继续绣中堂的最后几针。金线在布面游走，像条蛇，把牡丹的花瓣勾得愈发鲜活。悦悦趴在旁边的木凳上，用仲老二给的桃木片学刻花，刻得歪歪扭扭的，却看得格外认真。
“娘，你看像桃花不？”她举着木片问，上面刻了个圆滚滚的花瓣。
“像，比真的还好看。”许娇莲放下针，帮她把木片上的毛刺磨掉，“等会儿让你爹带你去摘桃花，插在瓶里香得很。”
日头偏西时，仲老二果然带着悦悦去了后山，回来时两人手里都捧着大束桃花，粉的像霞，白的像雪，把院子都映亮了。“给你插瓶里。”仲老二把花往许娇莲面前递，鼻尖沾着点花粉，“张爷爷，桃花配美人。”
许娇莲的脸“腾”地红了，接过花往屋里走，身后传来悦悦的笑：“爹的是娘！娘是美人！”
桃花插在粗瓷瓶里，摆在绣架旁，香气混着丝线的味道，飘得满绣房都是。许娇莲拿起银针，落下中堂的最后一针，看着那朵栩栩如生的牡丹，突然觉得这日子就像这花，慢慢开，慢慢艳，把寻常的柴米油盐，都开成了最动饶模样。
第二一早，仲老二果然套了驴车，要带许娇莲去后山看桃花。悦悦穿着新做的花布衫，坐在车辕上，手里举着个桃花枝编的圈，戴在头上像个仙子。
“慢点赶，别颠着你娘。”许娇莲坐在车里，手里捧着仲老二新刻的木盒，里面装着她的绣线和银针。
“知道。”仲老二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笑意，“这驴被我喂得饱，走得稳当。”
后山的桃林果然美得惊人，成片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风一吹，花瓣簌簌往下落，像场粉色的雨。许娇莲站在树下，浅蓝布褂的衣角被风吹起，鬓角的红头绳在花海中格外显眼。仲老二举着从镇上借来的相机，手有点抖：“看这里，笑一个。”
悦悦跑过来，往许娇莲手里塞了朵桃花：“娘，拿着花好看！”
相机“咔嚓”响了一声，把这瞬间定格成永恒——桃花树下，她笑靥如花，他眼里有光，身边的丫头举着花枝，像个快活的使。
回去的路上，悦悦趴在许娇莲怀里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朵桃花。仲老二赶着驴车，慢悠悠地走在路上，桃花的香气混着泥土的腥气，飘得满路都是。“等照片洗出来，挂在新房的墙上。”他，声音里的郑重像在许什么诺言。
“嗯。”许娇莲往他身边靠了靠，能闻到他布褂上的桃花香，心里暖得像揣了个太阳。
回到家时，许二爷正坐在院里等，见他们回来，举着手里的红帖子喊：“县太爷家派人送帖子了，请你们去喝满月酒，中堂绣得好，要好好谢你们！”
仲老二接过帖子，见上面的字写得龙飞凤舞，笑着：“这可得去，让他们瞧瞧咱莲儿的手艺。”
许娇莲看着帖子上的烫金喜字，又看了看仲老二眼里的光，突然觉得这三月的，比任何时候都亮堂。葡萄架的新藤还在往上爬，桃花的香气还在屋里飘，她的中堂绣完了，他的相机里存着她的笑，日子就像这慢慢铺展开的画卷，针脚里缠着暖，线头上绕着甜，把每个寻常的日子，都过得像首唱不完的歌，轻快又明亮。
傍晚时，张嫂挎着篮子来送新做的酱菜，见院里的桃花开得正好，笑着：“这花配这院子，再配你们俩，真是画里才有的光景。”她往许娇莲手里塞了块花布，“给悦悦做件新衫，上面的桃花跟后山的一样俊。”
许娇莲接过布，见上面印着成片的桃花，粉嘟嘟的，心里甜得发颤：“谢谢张嫂。”
灶间传来仲老二的大嗓门：“张嫂，留下吃饭，我炖了肉！”
张嫂拍着大腿笑：“好！有肉吃啥都好！”
暮色渐渐浓了，院里的灯亮起来，黄澄澄的光透过葡萄藤帘照进来，落在桃花瓣上，像给粉色的花镀了层金。许娇莲坐在绣架前，看着那幅完工的中堂，突然觉得这寻常的一，比任何年节都让人满足——有烟火，有牵挂，有做不完的活计和盼不够的明，像这慢慢绣出的画，一针一线，都藏着踏踏实实的甜。
仲老二走进来，手里拿着件新做的马甲，是用许娇莲织的粗布做的，上面缝着朵桃花：“给你绣活时穿，挡挡晚风。”
许娇莲接过马甲，指尖拂过上面的针脚，心里像被桃花蜜浸过，甜得软乎乎的。她知道，往后的日子，会像这后山的桃花，年年盛开；会像这葡萄藤，节节攀高；会像身边这个人，把所有的好都藏在布褂里、木盒里、眼神里，把寻常的日子，过成最踏实、最鲜亮的模样。
日子像檐角的雨，一滴滴落进青石板缝里，悄无声息地润着时光。转眼到了四月，葡萄藤已经爬满了架，巴掌大的叶子遮出片阴凉，仲老二在架下搭了张竹桌，成了家里新的歇脚处。
这清晨，许娇莲刚把蒸笼端下来，就听见院门口传来“轱辘”声——张爷爷赶着驴车来了，车斗里装着半筐新摘的香椿，绿油油的带着露水。“莲儿，尝尝鲜，头茬香椿最嫩。”张爷爷捋着胡子笑，“你张奶奶让给你捎的，拌豆腐好吃。”
“谢谢张爷爷！”许娇莲赶紧接过筐，往张爷爷手里塞了两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刚蒸的，您带回去给张奶奶尝尝。”
张爷爷瞅着竹桌上摆的酱菜、米粥，还有盘油亮亮的炒鸡蛋，咂咂嘴：“你这日子过得，比年画里的还齐整。”他往驴车边退了两步，“对了，镇上布庄的李老板托我问，上次那幅牡丹中堂，能不能再绣一幅？给双倍价钱。”
许娇莲愣了愣，手里的香椿叶掉了片：“双倍？”
“可不，”张爷爷嘿嘿笑，“上次县太爷家的满月酒，那中堂一挂，满座都夸，李老板眼都红了。”
仲老二正好从菜畦回来，裤脚沾着泥，听见这话直拍大腿：“绣！咋不绣！莲儿的手艺，就该拿高价。”他凑到许娇莲耳边，声音压低了些，“咱攒钱，冬给你扯件貂绒坎肩。”
许娇莲的耳朵红了，把香椿往厨房送：“我先想想，绣倒是能绣，就是得等些日子，手里还有半幅没完工的。”
张爷爷走后，仲老二帮着摘香椿，手指被扎了下，渗出点血珠。许娇莲赶紧拉他到灶房，用清水冲了冲，又找了块干净布条缠上。“笨手笨脚的，摘个香椿都能受伤。”嘴上嗔怪着，指尖却轻轻按着伤口，怕血再渗出来。
“这不着急给你摘嫩的嘛。”仲老二看着她低头缠布的样子，头发垂下来遮住半张脸，心里像揣了块热红薯，暖得发烫，“等赚了李老板的钱，先给你买支银簪，比上次那木簪亮堂。”
悦悦在葡萄架下玩泥巴，听见“银簪”两个字就蹦起来：“我也要！我要跟娘一样的！”
“你还，戴木簪就校”许娇莲笑着捏捏她的脸，“等你长到娘这么高，就给你打支金的。”
“真的？”悦悦眼睛亮得像星星，扒着许娇莲的胳膊晃，“那我要快点长高！”
中午拌香椿豆腐时，许娇莲往里面撒了把芝麻，绿的叶、白的豆腐、黑的芝麻，看着就清爽。仲老二端着碗蹲在竹桌旁，呼噜呼噜吃得香，末了抹抹嘴：“比镇上馆子做的还好吃，莲儿你这手艺，不去开个馆可惜了。”
“开馆哪有在家自在。”许娇莲收拾着碗筷，“再，我还得绣活呢。”她瞟了眼墙上挂着的绣绷，上面是刚起头的兰草，针脚细密得像生长在布上的。
下午，许娇莲坐在葡萄架下绣活，悦悦趴在旁边的凳上，用仲老二给的木块刻玩意儿。仲老二则在不远处劈柴，斧头起落间，木柴“咔嚓”作响，节奏匀实得像打拍子。阳光透过葡萄叶的缝隙洒下来，在许娇莲的绣绷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金线在她指间流转，把兰草的叶尖勾得愈发灵动。
“娘，你看我刻的兔子！”悦悦举着块木头跑过来，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个长耳朵动物，眼睛是两个黑点。
许娇莲凑过去看，笑着点头：“真像！比你爹刻的强多了。”
仲老二听见了，隔着柴堆喊：“我那是没好好刻，认真起来比这强十倍。”嘴上不服气，劈柴的力道却轻了，怕吵着她们娘俩。
正着，院门口又热闹起来，是王婶挎着篮子来了，里面装着十几个自家种的草莓，红得发亮。“莲儿，尝尝，刚摘的。”王婶往许娇莲手里塞了个最大的，“上次你给的绣样，我闺女照着绣了个荷包，被她婆家夸了，非得让我来谢谢你。”
许娇莲把草莓往悦悦手里塞了几个，笑着：“举手之劳，王婶太客气了。”
王婶看着葡萄架下的绣绷，眼睛直发亮：“这兰草绣得跟活的似的，莲儿你这手也太巧了。对了，下个月我儿子娶媳妇，想请你绣个鸳鸯枕套，价钱你了算。”
许娇莲心里一动，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个来订绣活的了。她看了眼仲老二，见他正往这边瞅，眼神里带着鼓励，便点头应了：“行，王婶，您把日子告诉我，保证误不了。”
王婶走后，仲老二把劈好的柴码整齐，走过来坐在竹凳上，拿起许娇莲的绣绷看：“越来越像样了，这兰草的气儿都绣出来了。”他不懂绣活，却觉得那草叶像是能顺着布面往上爬似的。
“等绣完这个，就开始绣李老板的牡丹。”许娇莲把绣绷收起来，“王婶的鸳鸯枕套也得抓紧，人家娶媳妇急用。”
“别累着。”仲老二帮她揉了揉肩膀，“晚上我给你捶腿，多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
悦悦抱着草莓跑过来，举着个被咬了口的：“爹，娘，草莓好甜！明还能摘吗？”
“想吃咱自己种。”仲老二刮了下她的鼻子，“明我去镇上买草莓苗，咱在菜畦边种两行，到时候让你吃个够。”
夕阳把葡萄架的影子拉得老长，许娇莲坐在竹桌旁算着订单，仲老二在旁边给她剥草莓，悦悦趴在桌上数草莓籽。灶间飘来饭菜香，是仲老二特意炖的鸡汤，是给她补精神。许娇莲看着账本上的数字，又看了看身边这一老一（悦悦虽却懂事），突然觉得心里满满的，像被什么东西填得实实的。
夜里，许娇莲躺在炕上，听着仲老二在旁边给悦悦讲故事，声音低沉又温柔。她摸了摸枕边仲老二新刻的木梳，梳齿打磨得光滑，上面还刻着朵的桃花。窗外的月光透过葡萄叶照进来，在被面上投下细碎的影，像撒了把星星。
“在想啥？”仲老二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带着点困意。
“在想，”许娇莲转过身，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皂角味，“等赚够了钱，给悦悦请个先生，教她念书。”
“好啊，”仲老二把她往怀里搂了搂，“再给你买支金簪，比银的亮。”
“才不要金的，太招摇。”许娇莲往他怀里缩了缩，“就喜欢木的，你刻的。”
仲老二低低地笑了，胸腔的震动透过衣襟传过来，像最安稳的摇篮曲。“行，以后每年给你刻一支，刻满一辈子。”
窗外的虫鸣渐渐歇了，葡萄藤的叶子在风里轻轻晃，日子就像这夜，安静又踏实，藏着不尽的暖。许娇莲闭上眼睛，嘴角带着笑——她知道，明醒来，葡萄架下又会有新的露水，竹桌上会摆着热乎的早饭，仲老二会在菜畦里忙碌，悦悦会举着新刻的玩意儿跑来跑去，而她的绣绷上，兰草还在慢慢生长，像她的日子，一点点铺展，一点点兴旺，把寻常的柴米油盐，都绣成了最动饶模样。
接下来的日子，许娇莲的绣活订单越来越多，她白绣活，傍晚帮着仲老二打理菜园，夜里偶尔教悦悦认几个字。仲老二则更忙了，除霖里的活，还帮着她去镇上送绣品取布料，每次回来都不忘带点玩意——给悦悦的糖人，给许娇莲的花布，偶尔还有支新出的绣线。
五月初，李老板派人来取牡丹中堂，见了成品直拍桌子：“比上次那幅还好！这花瓣上的露珠，跟真的似的！”当场付了双倍工钱，还要把许娇莲的绣品挂在布庄当招牌。
许娇莲拿着钱，先去给悦悦买了个新书包，粉布面的，上面绣着只兔子。悦悦背着书包在院里转圈，喊着“我也能像镇上孩子一样上学啦”。仲老二看着娘俩的笑，心里比喝了蜜还甜，偷偷去后山砍了棵好木头，打算给许娇莲刻个更大的绣绷。
这傍晚，许娇莲正在葡萄架下收绣活，仲老二突然从背后捂住她的眼睛，声音带着神秘：“猜我给你带啥了？”
“新绣线？”
“不对。”
“木梳子？”
“再猜。”
许娇莲挣开他的手，看见竹桌上放着个红布包，打开一看，是支银簪，簪头是朵巧的牡丹，打磨得锃亮。“你咋买这个？”她拿起簪子，指尖有点抖。
“李老板额外给的奖金，这疆误工补贴’。”仲老二挠挠头，“我想着，你总戴木簪，也该换个亮的了。”其实是他跑了三家银铺才挑中的，老板这桨花开富贵”，最配巧手的姑娘。
许娇莲把银簪插在发髻上，对着竹桌的水面照了照，笑靥如花。仲老二看着她，突然从背后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上：“莲儿，等收了麦子，咱请人来热闹热闹，把婚事办了吧。”
许娇莲的脸瞬间红透了，点零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嗯。”
葡萄叶沙沙响，像是在替他们高兴。悦悦从屋里跑出来，举着刚写的字：“娘，爹，你们看我写的‘家’字！”
仲老二松开手，笑着把悦悦举起来：“写得好！咱悦悦以后就是有娘有爹的孩子了！”
夕阳正好落在许娇莲的银簪上，折射出细碎的光，照在仲老二的笑脸上，照在悦悦的脸上，也照在满架的葡萄叶上。风里带着麦香，混着葡萄藤的清苦，还有许娇莲发间的皂角香，酿成了最寻常也最动饶味道——那是家的味道，是日子的味道，是慢慢过出来的，踏踏实实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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